我的青春酋长

那罗部落曾是作者写下获奖的报导文学<最后一把番刀>的场景。(陈铭磻提供)

文学作家在那罗部落。(陈铭磻提供)

编按:作家陈铭磻为第一届时报文学奖报导文学奖得主,作品〈最后一把番刀〉即以那罗部落为场景……

告别青涩的中学时光,我的少年十九岁,寄寓新竹尖石乡崇山峻岭,少有人烟村舍的锦屏村,溪畔、荒野、校园,无时不飘荡男女孩传唱悲愁《往事只能回味》的歌声,是尤雅的歌吧,已然悬于1970年使人思惹情牵的往昔。

年少的部落生涯,我把原该拥有璀璨而意气风发的年华,放逐到丛林遍布的穷乡僻壤。教书工作,得有机会接触泰雅人,阅读到艰困环境下,奋勇在山青水白的大自然获取跃动生命族人的珍奇事迹。那是苦闷年代,我唯一真切领受的喜悦。

部落生态留下的生存轨迹,在往后的风雨年月,与我绵延相连,如挥不去的梦魂,深刻成为生命中难以磨灭的记忆。我在日后的写作过程,甚少提及于人间副刊获得第一届时报文学奖报导文学奖〈最后一把番刀〉的事,还有后来隐匿高雄凤山写作出版的小说《部落.斯卡也答》,场景地即是人称那罗部落的锦屏村。

我的心神被那罗的风色意象占领,情愿时刻置身其中,加诸部落长老赐予泰雅名「乐雅」,本意「爱山的人」,这种惊奇的赏识,以及承受本名有个被误读「番」的「磻」的影响,因而常被追问「你是不是山地人」?

资深媒体人谢蕙蒙深明原委,说道:「记得时报刚办报导文学奖,前几届得奖者除了您还有古蒙仁,皆以部落故事为题材,由于原乡偏远,当时交通也不便,因此对一般人充满神秘吸引力,加上作者姓名特别,一开始真会让人产生自动连结,觉得应有原乡血统或与部落有特殊渊源,才能那么深入『蛮荒』」。

读到这些有感而发的意见,触及高信疆先生主编人间副刊的七、八○年代,不以耸人听闻的作为,换以震慑人心的声势,揭示台湾山地部落的神秘面纱,以及领引各部族寻索自身族群史实的人文记录风潮,使得我这个跟泰雅人长相不相当,却被诳称「番仔」的人,格外在乎留在灵魂里,比任何人更早规范自己能在部落生涯,走向无敌英勇的沉醉意识

念念幽居那罗的日子,仿若身处不食人间烟火的桃源,我以隐士自居,甘愿山中食野菜过简单生活;简单恰是无以复加的幸福。而四季分明的自然景观,使我清贫的山居岁月,跃动不被现实羁绊的解放意识。

春日来时,看鸟雀入树云梦坠,满山绽放缤纷红樱,撩拨我眼明心畅,惊觉三月芳辰好风光;夏季暑气,流水堪听,那罗溪岸的野百合澄明似雪,登上部落山脉,岚雾往来,掩映虫鸣日浸凉,青山翠绿可轻身,我便临近杉林竹丛听蝉观鸟,醉入一片绿荫;秋意时节,黄叶无风犹自飘,彩云缓流雨未落,我在青枫红槭间与月色会晤,聆听萧瑟枫树夜枕眠;冬令萧索,朝寒暮雨,老树着气,更觉生机郁勃,酒情一往,我拿小米露打点一声两声早发的樱花雨,但使屋前俊石涌起侧侧轻寒翦翦风。

从这树到那花,从这山到那河,部落数不尽参差花影,是梧桐?三色堇?还是木芙蓉?一片彩叶芋,诉说欢喜的翩翩花语,我即在四月桂竹盛产季,自赏竹笋幽趣好食。

那罗桃花源,山径竹屋到处绿林野菜,清我吟魂。

山居好岁月,我的饮食偏爱高山野菜田园种植的无农药作物,桂竹笋其一,桂竹属禾本科,秆散生,较高大,圆筒形,秆环隆起,秆上部每节二分枝,叶披针形,叶鞘无毛,俗称桂竹,成长后的秆可用做农具、篾器,刚成芽者称笋,供食用,住民取竹笋腌渍、曝晒,即成桂竹笋,那罗山区的桂竹笋每年约于春雨后,三、四月大量出产。

除了竹笋,偏爱后园芳邻自种的山地高丽菜。高丽菜属高山冷蔬最普及的一种,那罗部落各家菜圃,大都种植;香甜清脆好食,是当前部落重要农产。高丽菜撕片炒煮,甘甜的菜汁,伴同樱花虾,炒出小辣味,口感清脆。

平地市场少见马告也为我所爱,马告学名山胡椒,盛产于深山,果粒小,色墨绿,可用来调味,据称,捣碎马告成粉末,冲泡开水,可当宿醉醒酒之用。

锦屏村山林生涯,我的青春脚程几乎烙印在三部落、锦屏国小石阶下方唯一的「老冯杂货舖」、对山五部落、潺潺流水那罗溪,还有,学生家长供我时来暂去的红砖小屋。

多少年前的不灭记忆,幸亏有已故泰雅老师邱阿云经常从家里为我送来好食菜肴,以及时常借故到五部落少年洛信家白吃白喝,让我山居生活的饮食无虞,轻易抹上一层悠然自若的淡然色彩。毫无疑义,那是得自和我同样钟情人文的邱阿云与洛信相濡以沫阅读书刊内涵灵犀共鸣。

喜欢春日天晴,踩过山径,在落英缤纷,樱花雨飘潇的浪漫风情里,与泰雅人并坐花廊下,生柴火,饮酒赏花,伴随樱开樱落的冷暖季节,用碗公畅饮小米露漂浮樱花心瓣的酒气花香。

我见泰雅族人乐天知命的豁达胸怀,莫管它钱财多寡,纵然山崩地裂,日子有酒便是多采多姿,凡此种种,深切影响后青春期的寂寥身心,催促我日后从事报导文学创作。

当年积极发心写作〈最后一把番刀〉受此薰染颇为精深微妙。

山居活命第二年夏日的某个星期假日,溽暑燠热,和族人齐聚五部落「市集」女人湖游水,遇见从城市返家,泰雅名叫洛信.阿善,俊美无双的少年云天宝。

引人好奇的姓氏,当时就读台北延平中学,是部落少见能赴笈他乡就学的优质生,逢到星期假日,总会返乡归回田园协助农事。

相遇女人湖的午后,他正巧偕同平地来的同学出现湖畔,削瘦貌俊的身影,系着一条素色短裤,羞赧如湖畔水仙少年纳西瑟斯,独坐峋嶙岩石,曝晒日光;款款美颜盛世,出落超逸得好似一派少年头目,英气逼人的眼神辉映出翩然傲气,委实引人侧目,看得我两眼呆滞,赶不及收回。

部落男子长得硕壮好看者,比比皆是,他在湖边戏水,有如拨开湖心,见着深邃岩洞,发出微妙光泽,再加肌肤被午后阳光洒晒通红,越发显露勃勃英姿;第一眼见他,倍觉这个少年充溢自信,与其他长相好看的山地少年截然不同,猜想若非酋长之子,必也是拥有丰饶气质的非凡人家子弟,撩人兴味,的确难得一见好气派的少年。

无尽的赞叹,像漂流湖畔的水草,不发一语对这位拥有优越质感的山地少年,充满诡秘莫测的好奇,这样说,并非意味他即是属于童话描绘,令人着迷的白马王子,只是这种少见气宇轩昂的美少年,使人萌发一股强烈的嫉妒,如前所述,为什么一个凡人能拥有如许优越的秉性?

实难相瞒,他非得如此出众不可?非得如善战不怯的泰雅勇士一样难以亲近?

不知道和我同龄的青年,面对这种样貌出众的少年,是否同样抱持既爱慕又妒嫉的矛盾之意?

后来,我的确和他熟识,拥有惺惺相惜的坚固友谊,理解彼此喜好,甚至义结莫逆之契;他一直都是我喜欢的他,从一开始就是,这种结果,使我在部落的生活产生变化,多了不少奇妙的青春天趣

十九岁的孤寂之旅,因为遇见少年洛信而显得有所不同;我记住了他,在充满少年情怀,最为纯粹的时刻。当时年少一无所有,我们可以尽情的,毫无顾忌的开怀大笑,一句话,一个轻微动作,即便了然于胸。喜欢就是喜欢,不必在乎凡俗尘世,只需认真的在最美好时光得悉彼此,便是咸诵于心的本事。

不再需要孤独了,我开始唾弃孤寂,更不用嘲弄自以为无邪的天真,以勇气做后盾,真正做个凌驾孤独,脱离充满悲剧性格的山人。那是结识洛信之后所产生的认同感,心中那一团爱恋部落的小小火苗,被激烈的点燃;我调侃自己:你的确是安于生活在青山深处,踏踏实实让山林培育勇气成长的那罗人。

年少时代随我而跟着喜爱艺文的洛信,对尖石故乡的发展充满热情,南亚工专所学的理工技艺,未能让他发挥所长,学校毕业后虽然到过台南、台北工作,但心系家园,曾先后多次返乡种植蔬果。

返乡初期,在竹东经营一间名叫「东升」的文具图书店;他尝试加入政治行列,参与县议员竞选,至终一连当选两任八年县议员,辛勤为乡民奔波谋取生活福利。

事过多年后的二○○二年三月一日,我的泰雅兄弟,经过缜密考量,返回尖石角逐乡长,我从中协助撰写人文建设白皮书,加诸恰合人意的条件不差,顺利选上乡长,就职当日,我和作家林文义陪同出席盛会。一晃眼,三任十二年;处事浑朴,散尽智慧,以人文治乡的洛信,授意我在那罗部落提议建造台湾部落第一条「那罗花径文学步道」,终究受到中外媒体披露,喻称文学乡长。

建设幅员辽阔的尖石乡,并非易事,光是后山的农业开发、观光地景重整,以及建设中必须审慎评估的山林水土保育,全是整治学问,这个被媒体喻为文学乡长的泰雅酋长,怎么面对建设故乡盘根错节的旧思维?如何理想与现实兼顾?

运用建造文学步道的雄心大志,牵动旅游事业,他的农业与人文观光治理,呈现一线曙光,许多原本不识尖石泰雅原乡的人诧异的说:「台湾有个以文学发展观光的地方,叫尖石乡」、「好多文学大师常去的那罗部落,就在尖石乡」、「那罗部落有座樱花文学林」,用人文态度、文学涵养治乡,他让地方建设获得意想不到的成效,「终于让人认识台湾有个尖石乡」、「怎么忽然跑进这么多人,到尖石来玩?」,尖石乡民的脸上流露豪气般的勇士笑颜。

秀丽的尖石部落,借由「那罗花径文学步道」启动「那罗文学屋」、「那罗诗路」、「那罗樱花文学林」、「青蛙石诗路」、「绿水廊道俳句碑」,在在还原那罗恢复新竹县志记载「锦屏观樱」八景十二胜的新景色,从而让尖石乡的文化产业、观光事业、农业发展,得以明心耀志,照见泰雅亮灿灿的祖灵大地,无疑得自勇于创造泰雅族人生存契机的青春酋长,以及那罗部落的山水内涵泽及的无声魅力。

多年后,那罗景致迭变万千,云淡风清的那罗溪上空,未曾使人绝望的飘流文学地景的文雅风貌,乡长任期既已届满,转任原民处要职;再见面,他的迷蒙眼神依然飘潇自若,倏忽成为五部落青山步道,曾经使我痴迷沦陷的奇景;那是酋长的出生地,纵观那罗部落全景的制高点,年少倾慕美少年的沉吟之境,更是开启我最初写作部落报导文学的灵感所在。

岁月滔滔似水相流不绝,时过境迁五十年,衷肠事,无由竭,披着淡霞的秋日,薰风自南来,幽幽想起别离那罗的那一季秋凉。

秋风吹起,必须绕道五部落回望那罗,缓缓徒步下山离去锦屏村的那日午后,在长满杂草野花,看不见弯道的山径,找不到一朵可以用来相送的石竹花,只能把眷恋别在衣襟,系在腰际,泪眼尽湿之后,雨又下了。那心情,掉落脚底,淡淡的,留下一地相思。

部落,再见,纯粹又诚挚的少年情怀;再见,我的青春酋长。悖于情感活着的家伙,爱别离苦,不用心生悔怨的留别〈最后一把番刀〉的动情之地,隐然含泪跟阴翳的山林川泽相隔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