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食堂】好吃不過餃子

【文字/照片提供 张曼娟】

当他在瓦砾与尘土中苏醒时 什么都不记得了。

哈金写了这样一篇小说〈活着就好〉,讲的是一个中年人为工厂去福泰市收帐,出差期间竟遇上大地震,他失去记忆,成为一个没有身分的人。震灾中死伤惨重,为了迅速安定民心,使社会恢复秩序,男子响应了「组成新家庭运动」,一夕之间便配给了妻子和儿子。妻子是在震灾中死了丈夫和女儿的;儿子还小,却也失去了双亲。在这个新家庭中,男子适应得最好,一家人感情也算和谐。直到过年前的某一天,男子在街角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气息──韭菜猪肉水饺──猛地划开他的蒙昧。他走进饭店,吃下韭菜饺子的瞬间,想起了家人的脸孔与声音,想起了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想起了一切,瞬间泪流满面。饭店里的人没什么反应,对于吃着吃着突然哭起来的客人,他们是见惯了的。

韭菜猪肉水饺是我从小到大最喜爱的口味,而大地震的伤痕,也还刻在脑中。从上海出发,经过山东,最终抵达唐山的高铁上,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旅伴听。福泰市,就是唐山。

三十几年前,父亲与大陆的亲戚连络上,得知唐山的亲人在大地震中死伤逾半,父亲最依恋的大姊也已罹难,而她的媳妇与孙子还在,为了响应「组成新家庭运动」,表嫂多了个丈夫,儿子们多了个父亲。我们见到这个新家庭的四个人,心中并无芥蒂,谁都是不得已。建立新家庭,才能分配房子和工作。虽然那样不容易,儿子们都长大了,而后也成了家。往返几次探望后,因为父母年纪大了,才不再走动。而二十几年过去,父母衰老,表嫂也都八十几岁了,我觉得不能再等,于是在初冬时分,再访唐山探亲。

天黑以后,零度左右的低温,我们被迎进温暖的屋子。厅中已经摆上满满的菜肴,厨房里还包了饺子。迁居上海多年,头一次来唐山的弟弟阿宏对什么都好奇:「饺子是什么馅料的?」「有三鲜的,还有牛肉的。明天再吃。」表嫂说。「饺子最好!怎么能等到明天?现在就来几个,成不成?」阿宏嚷嚷。

我本来想阻止,明天再吃吧。看见表嫂的儿子学柏和媳妇小虹笑吟吟进了厨房,也就作罢。

想当年父母还年轻,一袋面粉、一根擀面棍,就能变化出各式各样的面食,而我独爱的就是韭菜饺子。沉甸甸的擀面板扛上了桌,父亲母亲各据一方,母亲负责擀面皮,父亲负责调馅料和包饺子。我家的饺子皮薄馅满,个头小小的,就像一颗颗整整齐齐的元宝。我曾经试着擀皮,不是太厚就是破了,不是擀成方形就是擀成椭圆形,遭到退货。我也曾试着像父亲那样,两手往内一抿,浑然天成捏出肥嘟嘟的饺子,结果不是开肠破肚,就是软趴趴站不起来,被剔出了队伍。父亲的习惯是将饱满的饺子一排排的列队站好,我的「老弱残兵」永远被除役,对于包饺子这件事也就冷了下来。

我家饺子的馅料是小韭菜、高丽菜、鸡蛋、虾米和绞肉,拌好之后加麻油和煸香的花椒油,一口咬下去,香气从口腔直冲鼻管进入脑门。

手擀的饺子皮与机器制品不同,细致滑嫩,带着面香与弹性,对我来说,乃是饺中绝品。父母相继病老之后,就像我曾经写过的:「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没有饺子可吃的。」

三鲜和牛肉都是家常好滋味。

作者简介

张曼娟。中文博士与文学作家,悠游于古典与现代之间。近年以中年三部曲,开创中年书写新座标。喜欢旅行、料理、观察、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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