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子弟乡间老

乡土诗人吴晟曾发表《种树的诗人》诗作,鼓励全民多种树。(本报资料照片

吴晟和他的家。(本报资料照片)

吴晟认为种树是「苦着一代,荫三代」的事业。(林明德提供)

台湾新诗,是指日治时期(1895~1945)台湾新文学运动开展以来的诗作。日本战败、国府来台,台湾新诗面临困境,包括官方意识形态所推动的反共文艺传统文化对新诗的反对与压抑,以及与五四文学传统和台湾本土文学的双重断裂。经过「跨越语言的一代」的阵痛,终于出现大陆来台诗人与本地诗人合作的契机

半世纪以来,台湾的政经文化与社会环境,符应国际情势与世界思潮的诡谲变迁,诗坛的表现亦蕴生质量的变化。1987年解严以后,台湾已成为多元的后认同政治时代,本土化渐成主流,民生经济迈向成熟,加上报禁解除,新媒体资讯爆增,女权、后现代主义、实用主义、解构……等思潮蔚为风气。中青两代作家辈出,他们所接触的面向,或政治反思、环保公害、弱势族群……等。

在众声喧哗里,社会写实主义的诗人吴晟,创作六十年,以诗文记录台湾社会,是历史经验的参与和见证者之一。

吴晟(1944~),本名吴胜雄,台湾彰化县溪州乡人。父亲吴添登(1914~1966)曾任职溪州乡农会,待人热忱。母亲吴陈纯女士(1914~1999),是典型的农妇。他有兄弟姊妹七人,排行第四。

吴晟国小以第一名毕业,进入彰化中学,无意间接触了文艺书刊,痴狂阅读,进而尝试投稿。就读台北县立树林高中期间,流连台北牯岭街、武昌街周梦蝶书报摊,并在《文星》、《蓝星》等杂志、诗刊发表诗作,深受现代主义的影响。一九七一年,屏东农专毕业后返乡,并与庄芳华(1950~)结婚,育有子女三人。

吴晟夫妻任教于溪州国中,业余陪母亲下田,过着耕、教、读、写的生涯。一九八○年,他受邀到爱荷华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Iowa Writers' Workshop)任访问作家四个月。他非常关心政治、选举、农业、环保,常透过新诗或散文,提出严格的批判。

二○○○年,吴晟夫妇退休,在二公顷多的黑色土壤平地造林」,种下台湾原生种一级木三千棵。二○○五年,在初老的年岁,他发表「晚年冥想组诗,道出「乡间子弟乡间老」的心声

二○一○年,为了反八轻(国光石化),他慷慨写下〈只能为你写一首诗〉,呼吁共同守护岛屿的生态。同年,苗栗县政府假开发之名,强制征收大埔农地,驱逐农民,多部怪手开进稻田,他痛心的写了〈怪手开进稻田〉。二○一一年,面对中科抢水,他结合自救会的农民,守护农乡命脉莿仔埤圳,并撰写〈谁可以决定一条水圳的命运?〉一文,为土地发声。二○一六年,吴晟获聘总统府资政。

二○一八年,吴晟与庄芳华将「纯园」交棒给长子贤宁夫妇,新世代在一片原生种树林设立「基石纯园华德福自学园」─一座让孩童重返树林向大自然学习,发展独立自主的个体之场域。

吴晟从小在农村成长,深受「稻作文化」的影响,学的是农业,并且操作农事,作为社会写实的诗人,他坚持以素朴的语言、鲜活的意象,「写台湾人、叙台湾事、绘台湾景、抒台湾情」。他的诗作大都根源于现实生活,和台湾社会脉动息息相关,许多诗篇是历史的影子,绝对可以视之为诗史

他创作题材始终反映社会现实,为了搭配题材,加入不少台语,这种国/台语灵活的运用,不仅增加乡土人情味,也展现亲和力。他追求的风格是「朴素、单纯而真摰的诗情,不矫饰、不虚浮、更不耍弄。」

从创作历程上看,吴晟1959年开始发表诗作,直到2019年,先后出版了《飘摇里》(1966)、《吾乡印象》(1976)、《向孩子说》(1985)、《再见吾乡》(2000)、《他还年轻》(2014)等五册诗集。至于散文集,则有《农妇》(1982)、《店仔头》(1985)、《无悔》(1992)、《不如相忘》(2002)、《一首诗一个故事》(2002)、《笔记浊水溪》(2002)、《我的爱恋 我的忧伤》(2019)等七种。他的创作历程大概可以分为四个时期,即:

1、1959~1970:为前社会经验时期,十五岁到二十六岁,从中学、大专岁月到军旅生涯,深受现代主义的影响。

2、1971~1990:是社会经验时期,二十七岁到四十六岁,从人子人师人夫人父,到教师农民的身体力行,以社会写实文学的视角,于诗艺、人生、社会、教育、政治、农业、环保、土地、文化有更深刻的思考与批判。

3、1991~1999:属批判参与时期,四十七岁到五十五岁,从理想观念到实际行动,由幕后走到台上,展现了知识分子本色

4、2000~:生命反思-维护自然环境、揭示终极关怀。2005年,他面对初老的岁月,写下「晚年冥想」组诗,以圆熟的智慧、豁达的胸襟去正视、思索人类共同的归宿──死亡:以树葬替代墓园。其终极关怀(Ultimate Concern)指向-自然生命观,既肃穆又深远。他平地造林,积极抢救自然生态,反思生命,为土地伦理善尽「大地公民」的责任。

伦理即人类道德的原理,是和谐与秩序的依据,其范畴概括家庭伦理、社会伦理与土地(自然)伦理三个层面,构成同心圆的关系。在吴晟的创作里,我们很容易觉察到关于家庭伦理的诗篇,例如:写祖先的〈序说〉、〈清明〉;写父亲的〈堤上〉、〈十年〉;写母亲的〈泥土〉、〈脸〉、〈手〉;写妻子的〈阶〉、〈从未料想过〉、〈异国的林子里〉、〈南方驿站─高雄火车站〉;写孩子的〈负荷〉、〈成长〉、〈不要骇怕〉。

吴晟夫妻居住老宅三合院,养育三位子女。二○○○年,老宅修护后,三代同堂,夫妇帮忙照顾五位孙子,重温「甜蜜的负荷」,共享天伦之乐,正好例证了家庭伦理的敦厚。二○○九年,他在老宅三合院前樟树林盖了一间给书住的房子,两层半楼房约六十坪。新房素朴幽雅,没有特别的名号,迳称乡间书屋,具有读书、写作、聊天、聚会、坐卧等多样功能;藏书涵盖人文、社会、艺术、自然与科学,堪称小而精的人文空间。他企图替吴家三代营造书香门第,为子孙提供境教场域,毋宁也说明了伦理意识的实践与用心。

有关社会伦理的诗篇,大概见于「吾乡印象」组诗与「向孩子说」组诗。毫无疑问地,这是家庭伦理的扩大,所谓设身处地、推己及人的结果。吴晟返乡,以宽厚的情怀关心乡间子弟,希望他们「在没有粉饰的环境中/野树般成长的孩子/长大后,才懂得尊重/一丝的劳苦/才懂得感恩」(〈成长〉)。他以素朴的笔描绘吾乡祖先的容颜,深入吾乡老人的心灵世界,叙述共生的命运:「千万张口,叠成一张口/─一张木讷的口/自始至终,反反复复的唱着/唱着那一支宿命的歌/唱着千万年来阴惨的辉煌」(〈歌曰:如是〉);他借着〈含羞草〉暗喻吾乡人们的个性,「我们很别扭/不敢迎向/任何一种抚触/一听到谁的声响迫近/便紧紧折起自己/以密密的、小小的刺/卫护自己」;他更指出吾乡人们所传承的美德,年年清明节日,「吾乡的人们,祭拜着祖先/总是清清楚楚地望见/每一座碑面上,清清楚楚地/刻着自己的名姓」(〈清明〉),这种「追远」传统,代代相传,正是社会秩序的根据。

吴晟对土地的深情与爱恋,很可能来自农妇的遗传,他指出:「母亲常说:土地最根本、最可信靠,人总要依靠土地才能生活。」(《不如相忘.田地》)在「吾乡印象」组诗,他以〈泥土〉、〈脸〉、〈手〉、〈脚〉、〈野餐〉等诗铺写农妇,其终极指向是大地之母。农妇深信千方百计,不如种地,「做田人比较有底」。吴晟承传了母亲的土地意识,投入耕作,赤膊赤足,握锄荷犁,他「一行一行笨拙的足印/沿着宽厚的田亩,也沿着祖先/滴不尽的汗渍/写上诚诚恳恳的土地/不争、不吵,沉默的等待」(〈土〉),甚至许下厮守田地的诺言:

有一天,被迫停下来

也愿躺成一大片

宽厚的土地

二○○一年,吴晟夫妇积极「平地造林」,在二公顷多的土地上种植台湾原生种的一级木,他认为种树是「苦着一代,荫三代」的事业,也是打造梦想家园的第一步,更是抢救台湾环境品质、恢复美丽岛容颜的新契机。他在乡间扮演「大地公民」,守护土地;根深蒂固的伦理观念,由核心的家庭伦理,往外扩散推衍,形成社会伦理与土地(自然)伦理的同心圆,这是他新诗的深层结构─极致价值之所在,也是他诗作耐人寻味的地方。

「近代环境保育之父」李奥帕德(Aldo Leopold,1887~1948)的《沙郡年记》(A Sand County Almanac)曾指出:「土地伦理」(Land Ethic)是一种环境哲学,其核心价值是「土地社群」(Land-community)的概念,即土地(或自然)是由人类与其他动、植物、土壤、水共同组成的,人类只是社群中的一个成员,必须与其他成员互赖共生。「土地伦理」不仅肯定这些社群成员「继续存在的权利」,并尊重其他成员的内在价值。他批判人口的增加与对土地只重经济手段的利用,认为应从伦理的立场出发,对土地的被破坏有「羞耻感」,且持续和土地亲密接触,最后才能产生爱和尊重。他肯定荒野的内在价值,并且具有「美感价值」。保存荒野便是保存了土地美学的依据─「被感知对象」的存在。我们需要一个完整的自然,就必须理解其他生物的需要,才可能成为一个冷静又感性的「大地公民」。

李奥帕德认为现代人与自然之间问题的关键,是在于人视土地为财产,因此提出发展社群的关系取代人对土地的掠夺与征服。人应是社群中的一员,对土地有权利也有义务,此即「生态良知」。在「生态良知」的运作下,没有任何生物是「没有用的」,人不应因为牠们不能卖得好价钱而危害牠们生存的权利。他反对只建立在经济上利己主义的自然资源保护系统,而认为应以「土地伦理」来维系这种权利、义务。

其中「土地伦理」可以用来检视吴晟的「土地爱恋」,而「生态良知」似乎是吴晟信奉的观念,至于「大地公民」可以说是吴晟的身分证。三者聚集一身,从而为台湾发出「爱深责切」的声音。

吴晟生活在彰化,在教、耕、读之余,不停的写作,主要动力大概来自生命的热爱、社会的关怀,以及文学的兴趣。他热爱乡土,深具强烈的批判精神,略尽知识分子的责任。

一九九○年以前,他大概扮演消极的观念人,面对大地的创伤、人世的劫难,只能以诗作来控诉、对抗。一九九一年之后,他化消极为积极,从幕后走到台上,结合观念与行动于一身,成为道地的知识分子,也活出吴晟的真本色。从白色恐怖年代(1949)、解严(1987)、政党轮替(2000),迄今,他经历艰辛的台湾,曾写下许多慷慨激昂、充满无力又无悔的心声;面临初老,他写下圆熟观照的「晚年冥想」组诗,以反思生命。

他的新诗三百首是人生历程的见证与诠释,特别是,以诗篇记录历史,使得诗作具有诗史的特质。我们从中精选八十首,书名《甜蜜的负荷一吴晟新诗选》(法方翻译中,预计七月出书),大概能呈现诗人的风格,亦方便读者进入诗人的心灵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