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砚美/重生,是一条频频回首的路2016年10月19日 14:23

文/徐砚美

很多人在坏事发生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忘记它」。失恋的人,在那个「他/她」离开之后,总想尽快地忘了那个人,一场「重伤」的恋爱,可能搬一个家,或者,开始一场为期一个月的旅行,帮助自己「重新开机」,然后,一切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 《此后》剧照(图/兔草电影提供)

可是,这对小林村的翁瑞琪来说,整个家被滚滚土石掩埋,一家妻子儿女甚至是孙子,在自己眼前像一场不会醒的噩梦一样,一夕之间全都「没了」,又要如何「忘记它」?如何「重新开机」?。「没了」我们再也找不到更精确又沉痛的形容,没有说好分手,没有说好再见,更没有说要去哪里,或者,从哪里回来。没了就是没了。

这是天地给予人最沉重的一课,叫做「失去挚爱」。至今,我们依旧不知道,人为什么要上这堂课。当然,你可以用各种宗教的方式去解释,为什么人要面对死亡。可是,正如同翁瑞琪在《此后》的最后所说的:「人生无常,倘若没有真正遭遇,你不会知道甚么叫做『人生无常』。」死亡,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一个宗教可以去逾越他诠释的权利,没有人可以告诉他,这苦难上帝化妆祝福,更没有人可以告诉他,这是甚么「报」或者是甚么「注定」的。对他来说,对每一个小林村的居民来说,不接受这些说词,是应该的,对他们来说,没有比失去更真的真理,也没有比伤痛与想念更切实的信仰

▲ 《此后》剧照(图/兔草电影提供)

魏晋南北朝的时期,当时很重视所谓的「名士风流」,认为只要是一号人物,就要有一号人物的样子。有一位名叫「王戎」的人,他的儿子夭折了,朋友来看他,看他抱着自己的孩子哭嚎,就认为在伦理上,父丧子恸,是正常,但,子丧父恸,却是异常,就对他有所劝说。王戎含着泪眼回道:「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意思就是,圣人是超越了一切情感的罣碍,而能对众生一视同仁,故伦理上的情感,就不拘泥了他的情感;不懂情感的人,根本也不会对失去这件事情有多在乎;可是,我们是有情感的「人」,我们里面有喜、怒、哀、乐,有说得出的苦,当然,也有难以言喻,只能流泪,只能哭嚎的苦。

失去挚爱的悲伤无法假装,在《此后》里,为何翁瑞琪总要频频回望?为何他总要去罹难者祠堂里打扫?为何他深怕自己忘了,那个原来的家在哪里,所以刻意地,在土石上,立了一块牌子?为何,他至今还要常回到自己的家门口,去捡拾一点属于「家」的记忆?这往往与我们劝一个人说:「你要走出来」背道而驰不是吗?可是,灾后重建的是「屋子」,不是「家」。重建一个「家」,必须要翁瑞琪放下多少的过往,才能够重建呢?

▲ 《此后》剧照(图/兔草电影提供)

翁瑞琪在七年后,与同村丧夫丧子的外籍新娘有了新的家庭,可是,在他们的心中,这个家再「新」,都还是挂念着那个旧的。很多人会说「怎么可以?这样对眼前的人有多么的不公平?」不,对两个都失去至亲的人,他们完全理解,没有任何一个家庭成员可以取代,可是,他们的思念,也没有任何一个现在能够补偿。所以,他们与现在的家人相濡以沫,却也无法将过往的记忆,相忘江湖

我不得不说,台湾,是一个「健忘」的岛屿,一个「善忘」的国家,许多的坏事发生时,我们就如滚滚的土石流,对一切的其他事物,失去了兴趣,可是,我们却忘记了,冲刷的,掩埋的,可能只是上一件我们愤怒的,呐喊的,另一件事。翁瑞琪的名字,若不是《此后》这部纪录片,恐怕,连同小林村这个名字,都逐渐地不再被回望。再过不久,它就变成了历史上面的一个「灾」,一个大家光明明天,而不要伤痛历史时,会选择淡忘的一个「痛处」。可是,我们都忘了,翁瑞琪能够忘记吗?

历史与人心就像冲毁小林村的溪水暴雨过后,河水渐消,大事过后,激情减退,都是那么悠悠的,把日常当日常,谁还记得无常呢?然而,小林村罹难者祠堂的香火也是悠悠的,翁瑞琪已经把无常记在心里,日常,再也不会是日常。

我想说的是,大家可以很轻易的说「重生」这两个字,可是,《此后》给了我们狠狠的一个巴掌,要我们对这两个字,尊重,看见这两个字的庄严与其个中无法言喻的,巨大的苦味。当他们频频回首,凝视过往的伤痛,从中像万年冰川融化一般,一点一滴的「释然」,融出的未来,是那样的纯粹,新的一日到来,就是「过活」,没有甚么可以计较的,因为,每件事都是那样的不容易。

我们没有办法想像的痛,透过凝视去感受,感受的过程里,我们开始学会尊重,学会珍惜,学会频频回首的检视自我生命里的每一道关卡,然后,我们不再只是「忘记」,我们不再只是「重新开机」,而是长出了生命的厚度,去乘载更有重量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