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食怀念姆妈进行式

图/邓博仁

(允晨文化提供)

夏天是竹笋的季节,在传统市场买了大文山区产的绿竹笋,转屋洗手做羹汤。

绿竹笋去壳,切片。从冰库取出四分之一只鸡,剁小块,姜切片,葱打结,加两块猪脚添香,泡几颗段木钮扣香菇,铺上大白菜,用砂锅炖将起来。

煮食是怀念姆妈的一种方式,心里想着佢做菜的味道,试着做将出来。餐馆吃不到冬瓜封,自己动手做。高丽菜封,豇豆干排骨汤,高丽菜干鸡汤,一一做将起来。

姆妈手脚麻利,是左手惯用者,却可以左右开弓,除了食饭用右手拿筷子,大部分家事、农事均可左右手互换。譬如切菜头晒菜脯,拿个小板凳坐在脚盆边,砧板横跨脚盆,左手握菜头,右手刷刷刷切将起来;右手切累了换左手,变成右手握菜头,左手挥刀如飞。有一回同学来家里,姆妈到鸡埘抓只鸡,去竹丛铲麻竹笋,约不到一小时,笋子鸡已经上桌。当然杀鸡时我得帮忙抓着,以及负责拔毛。

老屋禾埕前有一个菜园子,入口处种了两棵七橼茶,煮客家茄子时,加大把的七橼茶。芹菜、韭菜、汤匙白(青江菜)、高丽菜、明豆(四季豆)、长豆(豇豆)、菜瓜、瓠仔、刺瓜、黄瓠(南瓜)、冬瓜,四季迭替,菜蔬随时鲜。小小的菜园子供应了一家蔬食,除了猪肉,鲜少买菜。

母亲是煮食高手,动作快,火候准,常被办桌师傅拉去当副手。每天早晨父亲五点出门下田,母亲四点半起床,起大灶烧饭、煮食。客家人早餐不吃稀饭,母亲煮两三道菜,半小时了事。我想母亲可能遗传了外婆的好手艺,外婆八十岁了还去粄店帮忙做粄,当然不是因为缺钱,粄店老板无非给外婆几个小钱当零花。小舅当过润泰纺织中坜厂厂长,大概不会养不活外婆,而且还有大舅,外婆祇是找个活儿做做,好度闲日。

客家吃食简单不繁复,炒青菜就炒青菜,极少配东配西,偶尔加个五花肉片或肉丝炒,没太多花头。譬如煮黄瓠汤,切块,连籽一起煮,加姜片和赤砂糖,简单明快。后来我看城里人做西式南瓜浓汤,将南瓜蒸熟,压泥,炒马铃薯或洋葱,加牛奶炖煮老半天,工序繁复得要命。我自己宁可做客家黄瓠汤,简单又好食。印象里姆妈做客家小炒似乎不加豆干,五花肉、鱿鱼加芹菜,就炒将起来,加豆干和葱段的客家小炒,是后来在餐馆吃的。

知天命之年,友人问我下一个兴趣会是什么?我开顽笑曰,搞不好是做菜,不意一语成谶。起心动念煮食,说起来有点儿竹篙兜菜刀。某年友人送了我一条腊肉,在冰箱里放了几天,想想不是办法,总得煮来祭五脏庙,于是脑子里浮现蒜苗腊肉。某日下课转屋路上,买了几颗蒜苗,一颗高丽菜,开启我的煮食之旅。因着友人送我一条腊肉,从此我成为自煮团成员,简直是种瓠仔生菜瓜。

或许是遗传了姆妈的煮食基因,洗手做羹汤对我不算太难。其间当然有许多帮忙指导的朋友,此处不一一缕述。其中干妹陈淑兰是煮食百科全书,本省菜,外省菜,中西餐,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平日煮食我会做一道姆妈菜,练一道馆子菜(俗称功夫菜),两路并进。姆妈的菜式比较简单,馆子菜须费工夫。如果是新菜,我一般会练三次,第一次照书做,第二次以己意稍加调整,第三次从心上化为在手上。譬如做鸡丁,我买五支鸡腿,把辣子鸡丁、葱爆鸡丁、宫保鸡丁、左宗棠鸡、麻油鸡,依序做一遍。但总不能每天吃鸡,所以我是每三天练一次。反复三次,花了一个半月才练完。可能我比较笨,学啥都要比别人多费工夫,才能从心上化为在手上。煮食如此,练字亦然,我一般临帖差不多要到六、七十通方能背临,做菜则要三、五次才得心手合一。

姆妈过身廿九年了,想起退伍后姆妈因退化性关节炎,无法剁鸡,于是由我代劳,乃得近身观察姆妈煮食。

姆妈过身那年我卅四岁,一九九三年六月取得博士学位,十二月三十日姆妈大去,佢的身影永远住居在我心底。

姆妈高大,壮硕,漂亮,是我内心深处永远的女神。如果我对壮硕的女生特别感到亲切,我想,那一定是因为姆妈的缘故。

一九八九年春天,阳光温柔地洒在屋后的溪流上,我正忙着准备博士班入学考试,三姊从故乡花莲打电话来,告诉我姆妈病重的消息;我匆忙收拾简单的衣物,到松山机场接姆妈与三姊,一路飞驰到林口长庚医院。经过繁琐的检查手续,医生通知我们唯一的办法是动截肢手术。

手术在台北国泰医院进行,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五日,那一天也是我递辞呈的日子;在病房我一边忙着照顾姆妈,一边倚着病人进食用的餐车写研究计划,晚上则藉医院微弱的灯光看书,准备考试。我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记得姆妈的手术很成功,康复后回花莲休养;我则通过考试,再度到指南山下做一名历史学徒。我总是想起那些年的悲苦岁月,姆妈病歪歪地躺在床上,三姊辞掉工作全心照顾,还未完成学业的我一边在报社打工,一边研读博士课程。

一千多个日子过去了,姆妈依旧祇能坐在籐椅上发呆,一切的生活琐事都需要人照顾;我忙忙碌碌地上班,上学,修课,考试,写报告,写论文;一切的一切,仿佛还是昨天。然而,就在论文通过学位考试的那年冬天,姆妈撒手人寰,远离伴随佢十数年的病痛,留下未曾尽过孝道的我。

来不及告别,我内心深处有着无以抚平的伤痛。

如果亲情是生命的倚靠,父母与我之间的情分竟薄如桑纸;一九八一年大学毕业那年秋天,赋别三月,父子已人天永隔;而获得博士学位那年,姆妈又等不及我迈向新的生命旅程,即匆匆告别人世,为人子的我亦唯把缺憾还诸天地。我想很少有人如我之遭逢,父子缘浅,母子相隔,纵是千万呼唤亦寻不回家的温暖。虽然父母遗传给我乐天知命的性格,让我在死命的乐观主义支撑下走过人生种种苦难,并且学会用微笑面对一切的困难。而每当午夜梦回想起这些,时觉人生多苦,忧患实多。而我仍昂首阔步,迎向生命的每一场遭逢,就像当年父亲和姆妈,背着襁褓中的二姊,走过长长的临海路到后山拓荒。

父亲是台湾东部拓荒的第三波移民,在战后的艰困年代,湖口山上的茶树因战争期的荒废,已无法养家活口,父亲在大伯的怂恿下到花莲拓荒。在前两波移民辟剩的仅存少许荒埔地,挖树根,辟草莱,寻觅些许可耕之地,插几畦番𫉄,养猪喂鸡,以及耕种鲤鱼尾的那片田。姆妈是穷苦人家出身,跟着父亲除草挖地,默默吃苦。直到许多年后我只身回到假婆(客家人称外婆为假婆)家,假婆犹自泪眼婆娑诉说当年阿桃妹到后山讨生活的陈年旧事。假婆说阿桃妹到后山以后,佢整整哭了一个月,耽心挂意后山的生番不知还吃不吃人。尤其彼时大舅被拉去做军伕,滞留南洋,生死未卜,大妹仔(大妹仔:客语称女儿为妹仔,大妹仔即大女儿之意)阿桃妹又到后山去,假婆日日心肝像针蕊,刺着隐隐作痛。当我第一次只身出现在假婆面前,假婆真是高兴极了,逢隔壁邻舍就说我是阿桃妹的大赖仔(大赖仔:客语称儿子为赖仔,大赖仔即大儿子之意),从花莲来看佢。彼时犹未熟悉台湾东部拓荒史的我,并不是很能体会假婆的心情,直到许多年后我为洄澜文教基金会撰写历史通俗读本《历史花莲》,始知当日到后山拓荒的艰苦。

一九四六年春天,父亲带着姆妈,背着襁褓中的二姊来到花莲丰田。将卖掉湖口山上茶园所得,在鲤鱼尾买了八分澜仔地,从此定居丰田,一个地图上不太找得到名字的小山村。十年后我和三姊方始先后出世,拓荒年代的艰苦岁月殆可想见。

姆妈天性开朗乐观,我从不曾在佢脸上看过愁苦,纵使物质生活如此穷困,佢仍是每天开心地和父亲一起下田耕种,屋前的菜畦永远有采摘不完的各式蔬果。春秋二季莳田时节,姆妈会参加父亲和村人合组的莳田班,负责镣秧仔,挑秧苗,像莳田班的大阿姊。父亲木讷少言,姆妈则风趣幽默,永远带着灿灿然的笑容。我一直喜欢看姆妈戴着斗笠,斗笠上包一条彩色大头帕的模样,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天下的姆妈都应该是那个样子。姆妈因为手脚俐落,在莳田班博得班友的好评,每次组莳田班时,第一个想到的挑秧娘就是佢。尤其因为姆妈不仅是左撇子,而且工作时可以左右开弓,右手镣秧仔镣酸了换左手,右肩膀挑累了换左肩;举凡一切使刀挑担之类的工作,姆妈都可以一人当两人用。我第一次发现姆妈有这个本事是在晒菜脯时,姆妈在大脚盆上置一块砧板,右手握菜头,左手拿菜刀,悉悉刷刷地切将起来;过了一段时间,换成左手握菜头,右手拿菜刀,继续切将下去;坐在门前墀阶上的我,简直看得目瞪口呆。后来我才发现砍蔗尾,剁蔗栽,撒肥,镣秧苗,姆妈都有本事左右开弓,难怪可以一人当两人用。

身为客家𫗦娘人(客语称妇人为𫗦娘人),姆妈是标准典型,家事一手包,还要跟上跟下随父亲耕种,我很少看到像姆妈身手这么俐落的妇人,农事做得几乎比男人还好,家事更是一把好手。做饭烧菜当然是基本功夫,难得的是姆妈做粄深得假婆真传,菜包、红粄、蚁粄(蚁粄:客语称艾草糕为蚁粄,盖艾草揉碎后的斑点像蚂蚁故名)、粄粽,无一不佳;尤其姆妈做的菜包,用柚叶衬底,那种独特的香味,令我数十年后犹自口颊留香。姆妈包粄粽用月桃叶,叶香衬得粄粽色香味俱全。许多年以后,我在外地只能买到麻竹叶包的粄粽,虽然那已是难得的客家吃食。

我想如果不是乡下人家的医学常识不足,姆妈亦不会因退化性关节炎而不良于行二十年,对现代医学而言,这并不是太严重的病,甚至换个垫片或人工关节亦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但姆妈初病之时,三姊和我识世未深,二十岁的年纪,什么事都懵懂,姆妈就此一路耽误,等我略识人世,姆妈两脚已纠屈难行,各种慢性病缠身,从糖尿病到高血压,无一幸免;从退化性关节炎到心肺衰竭,举凡老人家身上可能出现的所有慢性病齐集,三姊与我亦惟徒唤奈何。虽然不曾费心统计,但我想姆妈进出医院总不下两百次,如此漫长的岁月,我和三姊不曾向任何人诉苦,因为诉苦也没有什么用,要面对的仍须面对,我尤不愿露出悲苦的容颜,因为姆妈生病以前从不曾对命运遭逢有何怨言,我知道佢老人家一定不愿意看到我为此愁苦。

许多年又许多年过去了,母亲截肢后的日子只能坐在轮椅上发呆,我每次返家亦唯暂时做做三姊的替手,为姆妈洗身换尿布;研究所课业和晚上的打工耗费太多精神,使我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尤不想向命运低头。我总是用父亲和姆妈到花莲拓荒的精神鼓舞自己,如果那样艰困的岁月都可以度过,眼前的遭逢又有什么度不过的呢?我一次又一次地努力为自己打气,相信长夜漫漫终将黎明。

然而,当黎明来临的时候,姆妈已经看不到了。在我完成学位返回母校任教那年冬天,姆妈撒手人寰,连差一天的新年都没能赶得及。我常常想,如果不是父亲意外过身,如果不是我执意要走学术之路,一切的一切是不是会有所改变?在生命转弯的地方,我并没有太多选择,姆妈也是。如果那一年佢不随父亲到后山拓荒,如果那一年退伍后我没有离乡负笈异地,如果那一年佢没有不良于行,是不是生命可以有另一种选择?而生命的程途继续往前,我并没有太多停伫思考的机会,只是一路行去,直到姆妈离开这世界,离开佢那未曾尽过孝道的儿子。

于是我用煮食和姆妈和解,弥补来不及告别的遗憾。每当我拿起菜刀的时候,姆妈高大壮硕,脸如满月,脸上永远带着笑容的身影,仿佛就在身边陪伴着我。(本文摘自《秋光侘寂》一书,允晨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