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多瓦与《痛苦与荣耀》-下
阿莫多瓦拍摄《沉默茱丽叶》,圆梦火车上拍戏。(本报资料照片)
《破碎的拥抱》是阿莫多瓦与潘妮洛普克鲁兹第4度合作的电影。(截自网路)
这是一个电影导演的故事,有人说是阿莫多瓦自己生平的故事,也是一个人到老年的故事,阿莫多瓦出生于1949年,今年刚好七十岁,算是已经跨入了老年的门槛,那是甚么意思呢?不管你的心智能力还很清晰明朗,或是身体健康状况还很健壮硬朗,人到了一个年纪,比如七十岁,不管怎么说,那就是老年,老年代表的是人生的黄昏,在电影中,我们这位电影导演为浑身病痛折磨,苦不堪言,他举出很多正在日夜骚扰他的各种疾病,从腰酸背痛到耳鸣头痛,还有哮喘、喉咽炎等等,走路爬楼梯容易气喘,吃东西容易噎到,其中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背痛,让他感觉痛不欲生,以至于必须去跟毒贩求助,偷偷买海洛因来止痛,老来开始吸毒,情何以堪!
其实最感痛苦的还是无形的精神骚扰,思虑太多太杂,晚上无法顺利入睡,心中无时无刻充满着无名的恐惧和焦虑,然后演变为忧郁症。事实上,说到我们思虑里无名的恐惧和焦虑,追溯其源头,就是源于对死亡的恐惧,害怕变成不再存在的忧虑,这类心灵疾病,对正要跨入老年门槛的人来讲,更形严重,也是扼杀老年人享受继续存活乐趣的元凶,终至演发为忧郁症,电影中我们的大导演跟一位女性朋友坦承,他在这种状况之下只得停止拍摄电影,甚么都不能做,可是,不拍电影,你能做甚么呢?答案很简单,活着。
他说,他是死神所要眷顾的对象中,最孤独的一位,孤独是上天对人类最大惩罚的项目之一,当你一切人际关系至终都沦于失败之时,不管是家庭人伦关系,两性关系,或甚至是同性恋关系,最后的选择除了是孤独之外,还可能会是甚么呢?马奎斯在《百年孤寂》中说,孤独是度过黄金老年的不二法则。如今我们的大导演要面临的是感情空虚的问题,长年同志生涯到头来落得一场空,只身孤单一人,这是宿命,阿莫多瓦在片子接近末尾部分展现一个电影上难得一见的有关男同性恋的动人场面,只有像阿莫多瓦这样伟大的同性恋者,才能深刻理解真正的同性恋情感是甚么,两个人相差五岁,对方如今已移民阿根廷,半夜突然打电话来,人在马德里,三十年没见面,希望隔天离开前能够见一面,这个场面是很动人的,早年在《欲望的法则》里那种冲动莽撞的暴烈情感如今收敛了,老了,人会变老,感情也一样会变老,然后淡了。
从早年以来,阿莫多瓦就以影像风格锐利著称,当这位早年恋人要离去时,两人互道珍重并频频互看的眼神,这是此部电影最动人的时刻,没有甚么感情比这样的眼神更深刻了,那晚刚见面时我们的导演就跟对方说,除了变老,你没甚么变,一样那双锐利的迷人眼神,这样的动人场景,实在是丝丝入扣,入木三分,似乎只有小说《咆哮山庄》里旧情人分手多年后再见的撼动场面差可比拟。
最后我们来到死亡的门槛,阿莫多瓦从来不正面描写死亡,他的死亡总是带有隐喻性格,是潜伏不外现的,母亲临死前不久有一次对他说,她昨晚梦见乡下隔壁家的罗拉。她不是死很久了吗?是呀,她昨晚来找我了。她来马德里吗?不是,她来我们乡下老家,她就是站在门口不肯进来,我问她日子过得怎样,她说「那里」很好,叫我不要担心。
母亲有坚定的天主教信仰,我们不知道阿莫多瓦有没有信仰,有一次一位教徒告诉我,人要有信仰,死的时候才不会慌张害怕,我想这是事实,从阿莫多瓦的母亲身上可以看出来,还有,爱也可以克服死亡的恐惧,《悄悄告诉她》见证了这一事实,对此我十分相信,基本上而言,《悄悄告诉她》可以看成是现代版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或是《罗密欧与茱丽叶》,是见证爱与死之主题拍得最好的电影之一,可能应该是最好的,死亡是丑陋而令人厌恶的,而且也是万分痛苦的,令人完全束手无策,只有爱才是死亡的真正克星。
另一方面,《痛苦与荣耀》多少也类似柏格曼的《夕阳恋曲》,都是杰出电影工作者老来对自身工作以及自我生命的回顾和反省,还有,死亡的威胁,也像《追忆似水年华》,人生走到这个阶段,回首前尘,充满懊恼与悔恨,要是一切能够重来,会怎么样呢?你已经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如何重来?
哲学家休姆临死前这样说:我现在感觉很好,没必要重来。小时候阿莫多瓦家里贫穷,母亲要他去读神学院,免学费,毕业以后工作稳定又能为上帝服务,受人尊敬又有社会地位,小时候阿莫多瓦坚持不肯,我小时候也是家贫,父母要我去读师范学校,免学费,以后毕业了做老师,工作稳定又受人尊敬,我死都不肯,我心里有我自己的打算,如今一晃眼五十年过去了,我满足了甚么吗?没有,和阿莫多瓦一样,挨时间过生活而已,就是活着,如此而已,人生富贵荣华,有如天上浮云,转眼皆空,一切总有结束的时候,难道还有甚么吗?
电影最后回到童年,像柏格曼的《野草莓》,只有童年的一切才是真实的,也是最值得珍视的,电影以童年始,并以童年终,纳布可夫在1950年代末,一次接受访问谈到《罗丽泰》的写作动机时说:我偏好童年。英国作家吉卜龄在《自传》一开头这样写道:给我最初六年童年的时光,其余的全都给你。(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