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遺忘的面容（下）：南韓政府的濟州轉型正義，足夠了嗎？
以南韩济州岛人口计算，平均每6人就有1人属4.3事件受难方。 图／欧新社
「缅怀4月3日事件罹难者的灵魂，安抚家人的痛苦，是国家的基本责任。」
受难者的伤痛与社会的纪念与努力是一回事，国家如何面对这段历史，政府又有那些作为，是另一回事。别于去年复制前一年尹锡悦发言、行为失礼而备受批评，韩德洙今年的致词显得得体些，既谈起过去韩国政府在转型正义上的努力，也针对济州4.3事件的相关救济与创伤疗愈政策的推进，向大众提出报告。
例如：4.3特别法的修订目的，为纠正违反事实的扭曲家庭关系奠定了法律基础， 让缺乏家庭记录而无法保障其自然权利的民众，可以在恢复名誉的同时，获得赔偿。
韩德洙也做出承诺：到2025年之前，政府将彻底完成补充事实调查，以完善过去未能做到的领域；运作「创伤治疗中心」（济州创伤疗愈中心于2020年文在寅政府任内启动运作），以确保幸存受害者及其家人的完全康复，「政府正在尽最大努力安抚和治愈4.3事件造成的创伤，以走向和谐与融合的未来。 」
▌前情提要：〈不能遗忘的面容（上）：济州四三事件，AI修复重现的历史受难者〉
▌前情提要：〈不能遗忘的面容（上）：济州四三事件，AI修复重现的历史受难者〉
虽说如此，现任总统尹锡悦以出访为由，缺席75周年纪念仪式，却在职棒赛季开幕战中开球；今年没有理由地再次缺席，引起媒体议论。
事实上，尹锡悦于当选那年曾亲历济州，参加纪念仪式，在保守党出身的总统中，已是第一人。作为加害一方，保守派政党历任总统当选人过去皆未出席纪念仪式——仅管济州4.3纪念日是2014年由朴瑾惠政府指定的——但尹锡悦因是鸣笛声响后才踏入会场，甚至做出不知所云的发言（如尊重家属的方法是创造更大的繁荣，故会将济州打造成IT岛，促进半导体发展），其出席非但没有赢得肯定，反而饱受批评。接下来几年，尹锡悦的选择，可想而知。
而尹锡悦所属政党、国民力量党主席韩东勋今年则以竞选行程繁忙为由缺席，由党内干部代表参加。虽说如此，他也不忘发表声明：「国民力量党与现任政府对济州4.3事件带来的痛苦，感同深受，一直有所行动。」
2024年4月3日，许多长辈参加了位于奉盖洞的济州4.3事件76年纪念仪式。 图／阿泼摄影
他以自己担任法务部长时将「再审」条件放宽到一般司法，而非仅限于军法为例，主张现今执政党（尹锡悦政府）比上届政府（文在寅）对此历史悲剧的修补，更有贯彻力与实践力。
此等说法招致共同民主党的反对，如济州国会议员金翰奎（김한규 ）便公开质疑：「一般司法受害者的再审，是他（韩东勋）的功劳吗？是民主党的努力吧！」
4·3特别法，由前总统金大中于2000年颁布，时隔21年才又在文在寅及共同民主党的主导下首次修法。
在韩国转型正义工程中，这套法律的颁布施行，有其重要意义，除了让济州4·3事件得以从暗幕下走向光，让人们有机会公开讨论外，甚至开启真相调查、尝试和解对话的关键大门。
然而，在当时的时空环境与调查基础不够的限制下，法案的拟定尚无法扩及不具合法性的军事审判、恢复名誉、赔偿损失的法律程序，因此无法回应许多受难者及家属的期望与需要。即使政府有心，在许多方面困于法源不足而力有未逮。迟至21年后，亦即2021年，在文在寅政府的承诺下（见：济州岛之春（中）：从国家错误而生的公义之花），此法终能被检讨；而死者家属和济州岛民要求的额外事实调查、特别重审和国家赔偿等，也才有机会入法。
「此次修订的特别法，就是建造一座名为4.3的历史住宅的蓝图。」2021年，文在寅出席济州4.3 73周年纪念仪式时，便在致词中，向济州岛民揭示4.3特别法的修订目标，他表示，此法的修订内容，包含进一步揭露真相、恢复受害者名誉以及支持国家暴力受害者的措施，而随着特别法的修改，「4.3事件」也正式被确定，「尽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政府承诺将认真完善并忠实执行4.3事件牺牲者、幸存者、牺牲者家属和公众的期望所制定的蓝图。」
1948年4月3日，济州岛左翼游击队发动袭击，意图阻止美国统治下的韩半岛南边独立举办大选，韩国政府则展开长达数年的强硬扫荡。 图／济州岛四三事件纪念委员会提供
纪念济州4.3事件牺牲者的祭品，图为刻有牺牲者姓名的空间。 图／阿泼摄影
当时，文在寅便以清楚的数字说明4.3特别法修正的预期成果：为1948年和1949年被军事法庭判刑的2,530人开辟借由「集体重审」以恢复名誉的道路；经过2019年和2020年的两次重审，25名幸存的军事法庭政治犯已获颁无罪，摆脱了70年来的枷锁。2021年3月16日，一名下落不明的政治犯和两名在普审中幸存的政治犯也在重审中获判无罪。
「经历过凶残的审讯和酷刑，经历过点名就算数的审判过程，背负着『罪犯』耻辱生活了70多年，这些小伙子都已成为90多岁的爷爷，才终于等到『无罪』二字。」文在寅表示：目前还有2162 名失去家庭、荣誉、尊严、家乡和梦想的人仍在接受特别重审，「政府将履行作为一个国家的责任，透过揭露真相、恢复名誉、赔偿个人的方式，至少归还这些受难者一小部分被国家暴力夺走的物事。」
文在寅宣示修法这（2021）年10月，也是其任期接近尾声之际，共同民主党国会议员吴英勋（现任济州道知事）提案「全面修改」4.3特别法，此法于同年12月由国会通过部分修改；隔年1月公布特别法部分修正的部分。
依据济州4.3和平基金会于仪式上发放的手册可知修法后的再审进程：2022年12月，济州地方检察厅首次要求在一般审判中依据职权，重审4.3政治犯；2023年9月26日首次在一般审判中依据职权重审政治犯，无罪获释者有20名。
济州道知事吴英勋更在今年纪念仪式上的致词中，报告更精确的数字：「在军事审判的2,530 名（2,530 名）政治犯中，有1,756 名（1,756 名），即70%被无罪释放，一般审判中有134 名政治犯也恢复了荣誉。」
此外，截至今年一月，罹难者数字到达14,822位，罹难者家属数则为110,494。以济州岛超过60万人口计算，平均每6人就有1人属4.3事件受难方。
文在寅与夫人金正淑出席2018年济州4.3事件70周年纪念会。 图／欧新社
对历史悲剧，韩国政府至今只有前总统卢武铉两次道歉，与文在寅的两次道歉，至于作为加害者之一的美国，在韩方屡次要求下，皆无表示，总是沉默——2018年，济州4.3事件70周年，相关团体要求美国负起责任，并递交有109,996人签名的请愿书寄给美国驻韩国大使馆，结果如投石入海；隔年，济州4.3和平基金会调查小组访问美国，公布一份档案文件，其中包含美国军政府和军事顾问对朝鲜半岛和济州局势的看法，以及美国高层的记录；2023年5月，韩国国会则提出决议，呼吁韩国政府和美国进行联合调查并采取负责任的行动，以在国际上解决济州4.3问题。
然，直至今年，《韩民族日报》资深记者许浩俊去信美国国务院后，才终于得到回复：「1948年济州事件是一场可怕的悲剧，我们永远不应该忘记毁灭性的生命损失。」美国国务院在信中写道，「作为致力于促进民主价值和人权的亲密盟友，美国与韩国一样决心共同努力，防止此类悲剧未来在世界任何地方发生。」
尽管美国官方仍未正面承认其责任，却是首度针对济州4.3事件做出表示。
济州4.3事件遭到政府长达半世纪掩埋，直至今日韩国社会对此事件还是有杂音，事件的本质也未得到最后确定，但整体而言，这个国家仍朝着历史纠正之路，迈向好几大步，与过去相比，官方民间对此事件的立场态度，已不可同日而语。
如同吴英勋在致词中所说：4.3事件正面临新的转折点，「它宣告旧意识形态时代的结束，开启以人为中心的光辉世界。」
「克服历史苦难的济州人民的和平崇高精神的价值通过和解、共存和解决，国家暴力造成的问题将在全世界范围内分享。」吴英勋请求大众的关心和支持，让4.3事件能够升华为全人类心中的和平象征，超越意识形态、种族、代际。
2024年4月3日，雾雨笼罩汉拿山，使终不见晴，然参加者逐一捻香、拜悼，包含成排的少年少女与孩子，都在成人的带领下，尝试理解并拨开历史的迷雾。一个壮汉突然站在高处大叫，声音在以纪念碑为中心的空阔处回扩，他说：
这里埋葬着4.3牺牲者的英魂，我要为他们唱歌，我们要好好记得。
济州4.3事件直至今日仍在迈向历史纠正之路。 图／欧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