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神棍神棍满天下

老侯

前一阵子,日本一家商店发现一张伪钞,报警侦办。

说「伪钞」,其实不精确。骗徒刻意拿了一张琉球才见得到的冥纸,模样像极了日币的万圆纸钞,鱼目混珠地骗过了店老板。

为了说明冥纸是个甚么东西,日本的新闻节目还特地请专家解说,把这个日本本岛不熟悉的风俗,介绍给观众。这也间接说明了:在祭拜亡者的习惯上,琉球风俗近似汉文化,却与日本迥异。在日本,偶尔路过事故现场,亲属最多放置一瓶鲜花悼念死者,没有我们又是道士作法、又是冥纸满天那样的热闹。

那么,是否我们比较迷信,日本人比较不迷信?当然不是。我们的神棍,最多把信徒的钱骗到手,或者把女信者骗上床。日本所谓的「新兴宗教」,骗财骗色已经是雕虫小技奥姆真理教那般大规模杀人,这就远非我们台湾神棍能比的了。

那次,和同事一起聚餐,茶余饭后的话题,不知怎地谈到了宗教。我没信教,只是应酬兼应景地谈一谈我的看法。大家瞪大眼睛,听得入神

我没什么高见,纯粹把在台湾的所见所闻讲了一下,述而不作。极稀松平常的见解,但大多数在场的日本人同事都没听过,所以听得津津有味。

「为何日文里的庆典,要叫做『祭』?」我开口问道

大家面面相觑,没人答腔

我接着说:「『祭』,写成汉字,是供桌上,一只手,捧着一块肉,意思是祭神。聚会、庆典,是人的欢宴,和神有什么关系?连校庆也叫做『校园祭』,这好不好笑?校园是神创造的?」

话说完了,大家听着,纷纷点头。日本人点头,多半是表示听进去,不一定表示赞同。

一个同事说:「嗯...听你这么说,确实是有点道理。」

「可是,神是无所不在的,所以叫做『祭』,这也说得通吧!」一个同事接着说。大家听了,不觉莞尔,笑成了一片。

那时,我依稀感觉到一个女同事雪江,坐在一边,不搭腔,只是默默地听着,与周遭的气氛不太搭调。

饭后,大家各自付帐回家。雪江选择了一个四下无人的时机,突然叫住了我。

侯桑,我可以和你谈谈嘛?」

我略为一怔,诧异地问她:「怎么了?」

「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到附近咖啡厅坐坐聊聊?」

「嗯,好呀。明天周六,待晚一点没关系。」我爽快地答应了,但从雪江认真的表情,我预想这不会是一个轻松的「聊聊」。

我们到了东京「日本桥」附近的一家咖啡厅。各自点好了饮料,拿到座位上,坐好。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呀?」我坐好后开门见山地问。

雪江说:「侯桑,你知道『真言宗』吗?」

「恩...听过名字,是佛教的一个宗派吧?仅止于此。其他不知道。」

「我最近,被『真言宗』的一个大师相中,要我作他的嫡传弟子。」她严肃地说。

「嗯?那...很好呀!妳有这个慧根嘛!」

「你不知道的,我很苦恼。我其实从小就有一种能力,会看到人家看不到的东西。」

我听着,身上隐约起了鸡皮疙瘩。

「我甚至经过不认识的人家,还能感受到那户人家是否会出事。小时候有几次,和爸爸一起散步,路过邻居家,我脱口说出『这户人家会死人』,第二天果然灵验。爸爸知道了,要我以后什么都不要说。」

雪江喝了口咖啡,继续说:「我不想要有这种能力,但没办法,那些东西总会找上我。我闲暇时,只想待在家里(神奈川县),不想来东京。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东京以前发生过大空袭。你知道吗,我路过隅田川(东京台东区的一条河),还可以看到一堆河川上的浮尸。」

我当时半信半疑地听着。如果这都是真的,这女同事未免太可怜了。

银座日比谷公园,我也不想去。有几次路过,突然就有全身烧焦的人跑出来,抓住我的手,要我给他们一口水....。」

天哪,东京大空袭,至今都过了一甲子了。真有这些怨灵,阴魂不散地盘距在原地那么久吗?

这实在是我无法理解的世界。我只能静静地听雪江说,什么话也插不上。我事后查过「东京大空袭」,银座、日比谷公园,确实都是重灾区。隅田川沿岸则是遭到美军烧夷弹轰炸,身上着火的居民不论会不会游泳,纷纷往河里跳,其结果就是河面满是浮尸。

这完全与雪江描述的惨状相符合。

接着,雪江就开始说她和真言宗那位大师的奇遇。

雪江说,她自己也多少会看人相貌。有些人的相貌就是「不对」,看了就是不喜欢,这和丑与美无关,就是磁场不对。

「我长期被这些事物困扰。有一次,我因为生病住院。住院期间,有一天,在医院的会客室,见到一个相貌堂堂的人。下意识在想:我要是不跟这个人说几句话,这辈子会后悔。于是我主动和他说...。」

「妳主动对一个不认识的人开口了?」我惊讶地问道。眼前的雪江,给我的印象一直是美丽而文静的,不像是会主动搭讪的人。她会开口和陌生人说话,想必是有什么驱使着她。

「他是怎样的人?」我问道。

「那个人自我介绍,说是真言密教第159代大师。这是从平安时代(9世纪到第13世纪的日本)一路传来的。精确地说,是『真言密教天意真观流天意真观派』。」

这一大串教派名字,我是在她用手亲笔写下之后,才知道她说什么。

雪江继续说:「他一见到我,就断定我与他有缘,要收我做弟子,他连法号都为我想好了。」

「法号?」我稍微惊讶了一下。这情节,像极了任何一个病急乱投医的人,遇到一个见猎心喜的术士

「恩,叫做『月光』」雪江说。

雪江她继续描述着那位密教大师的种种神迹。这位大师能看穿一个人有无被「依附(附身)」,能从面相断人善恶,能知人的大限....。这位大师当下把雪江心中烦恼的问题,一一言中,让雪江佩服不已。

我听到此,也开始对这位大师感到好奇。或许雪江真的「适逢其人」,只是我不清楚罢了。也就是从这次深谈之后,雪江把我视为公司内唯一可倾诉烦恼的对象。所谓「唯一」,是有原因的。雪江曾父母陪同下,看过精神科。精神科医生针对她的「症状」给了一个高深的医学名词,高深到我在她转述过就忘了。吃了镇定剂之类的药物,依旧无济于事。镇定剂管得了上半夜,管不了下半夜。下半夜,她醒来了,多半是被耳边的「人」吵醒。

雪江和父母住在一起。自从被诊断为「精神有问题」以来,她不敢和任何人再提她所见到的异像。在日本,若是公然谈起这些事情,很可能会被公司察觉她的精神状况异常,以不适任为由辞退她。到时她连生活都成问题,只能以一个精神病患的名义领残障津贴。所以,那晚她愿意和我透露这些事,实在是长久下来累积的结果,她需要一个宣泄的管道。

她的父母则是限制她平日的花费,每月薪水必须交给妈妈保管,每天只能拿两千日圆零用,就是怕她「心智不正常,被人骗」。

同情她的遭遇。雪江毕业自「立教大学」,她自嘲地说,立教非一流,非三流,是一点五流。但是从她平日的聊天,我知道她绝非「心智不正常」,她父母应该清楚。

但是,她不时遇到的异像,则始终困扰着她。有一天晚上,她发简讯过来。

「出现了」

「什么?」我回复。

「又像以往一样,出现了。一个小孩,在我床前又跳又闹!」

我看着手机里的简讯,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接着又发来了一个简讯:「应该是『座敷童』!是会给人们带来幸福的。我应该不用操心」

我不知道什么是「座敷童」,上网查了一下,才知道这是日本民间流传的一种小精灵,专门捣蛋,但通常不会惹事。

我有些不太高兴了。雪江或许真的看到异像,但我不相信有什么「座敷童」。如果「座敷童」可信,三太子又何尝不可信?孙悟空和猪八戒又何尝不可信?但这些都只是民间故事。所有的民间故事角色统统都成精成怪,这世间精怪何其多,还有完没完

我开始怀疑雪江。她的鬼故事可能有真有假。她是否在利用我的同情编故事,只希望多博取一点关心?

我的不满,在和那位「真言密教大师」过招后,到达最顶峰。

雪江没有正式答应成为那位「大师」的弟子,但过从甚密,俨然已是他的入门弟子。雪江自心底把「大师」奉为高人,言听计从。和我熟稔以后,她提议把我的照片拿给那位「大师」验一下。据说,好人坏人,「大师」一验即知。

我也很想知道这位「大师」的神通,所以,答应了雪江。

某天,她和「大师」聚餐,顺便让「大师」看看我的照片。我在公司加班,一边等着对方「检验」后的结果。

晚上8点多钟,雪江发来讯息:「给大师看了你的照片」

「如何?」我回复。

「他说:你是一个30岁、略显疲惫的上班族。准吧!」

我愣住了。接着回复她:「是吗?还说什么?」

「说你适合作上班族,别出来做生意什么的。」

我没再追问了。我年纪「何止30」!雪江是清楚的。「大师」猜我是30岁,只因为我照片显得年轻罢了。和实际年龄差了不只一截,以一个「大师上人」而言,这是无法以误差值来搪塞的。至于「疲惫」这类不着边际的形容词,则可以用来泛指任何人。

所谓「大师」,技止此耳!

但雪江明显信之不疑。

雪江又发来了:「他说,从照片看来,你被一个30多岁的女鬼缠着。」

我把手机盖上,再也不看了。连活人都认不清的「大师」,能认得清死鬼?

隔天,我们在公司见了面。我邀雪江到会议室,把我的疑惑统统和她说清楚。

「雪江,我相信妳能看到那些东西。但妳找错人了。那个大师只是个神棍!」我愤愤地说。

雪江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说:「为什么?」

「把我猜成30岁,这不是误差。这样的大师妳也信?」

「但是他说你是『很累的上班族』,没说错呀!他还说,你身边跟着一个女鬼,只有我救得了你。」

我发现我根本无法生气。单方面生气无法解决问题。雪江很可怜,她是真的需要「大师」,不论是从科学的角度或民俗信仰的角度。这个「真言密教大师」就是利用了雪江这一点,趁虚而入。

我后来忙于客户专案,和雪江也没再连络。几个月后,公司同事传来消息,说雪江离职了。雪江是和「大师」云游去了?还是好好疗病了?再不得而知。

倒是我还有个疑问,一直未解:那位「一直跟着我的30多岁女士」,是何长相,「大师」怎么就不肯透露呢?我爱美魔女,大家都知道的呀!

●作者老侯,硕毕,在日本谋生的台湾上班族。以上言论不代表本报立场。ET论坛欢迎更多声音与讨论,来稿请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