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安,我的树洞传奇

绘图/杲中孚

梦中我仍见得到,那条流过校门外的河,还有,就我一人知道的,隐现在河面,在天空上的树洞,那座歌声的树洞。树洞中有我当年游荡其间,整座大城倒影,就只是倒影罢,因为树洞中的一切其实都是我梦中的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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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如果你不反对,一个来自南方小镇的年轻人,刚过了懂得慕青春少艾的年龄不久,初抵外地的大都会求学,大街小巷,目光所及,一切对他都显得如此新鲜立体,甚至突兀神奇。

想像,如果你不反对想像,上苍给这年轻人天生一副多愁善感的性情,还有难得富磁性的低音嗓子。想像他初来乍到,五光十色的大城,加上以大城为背景的少艾之恋,固然令他欣喜万分,遇事好钻牛角尖的个性,一种无以名之,属于一般志气薄弱的年轻人才有的「心魔」,偏让他吃尽苦头,他在校园里,在公车上,很快认了三、四个干妹妹,接连谈了好几场恋爱,到后来,竟因暗恋一个连手都没碰过的学妹,丢掉了最先爱上,也最爱他的旧情人。

这不甘寂寞的年轻人,对爱情绝望,又自认没爱活不了,活不下去的年轻人,同时对生命感到困惑不已,他处处模仿之前囫囵吞下,一知半解的西方存在主义读物过日子,在内心凹洞为孤独盖迷宫,为忧悒起城堡,就差那么一点便因他的天生好嗓子,被人强拉进教会圣咏队诗歌,所幸他还有自知之明,在那之前,已先加入校内现代诗歌社。

想像,如果你不反对想像,而且如果你多少知道青春,任何时代的青春,是怎么回事,而青春时代的爱情又是怎么回事,想像这年轻人平常爱跑到河边玩,对着河水唱歌,半是儿戏,半是一个人落单了没事干,然而,就像古代诗家早说过的,「雏凤清于老凤声」,几回初试啼音,当河边傍晚吹起凉风,天地为之变色,一时间,他竟深深爱上了自己的声音──深深被自己嗓子所能模拟出各种情感光谱的忧愁及悲伤,被自己低沉厚重的嗓音,更准确的说,被那人声本身给撼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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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渔当初是这样说的:丝不如竹,竹不如肉。

也就是,就各种能发出自己声音的乐器而言,人声不折不扣是最美好的一种。

可我得很快补上一句,人声和丝竹之音层次有别,人声并非任何乐器,它不止最美好,也最是独特。

认真说来,人声是何等素朴鲜活,复杂奇妙,而又不可思议的东西呀!人声的背后有许许多多无意识,或人直接意识不到的美妙东西,因为它就来自人身这神奇的生命树,知识树,爱情树本身。

人声和丝竹之音层次有别,磁场有别,频率有别,因为你我体内有太多奇妙的腺体,奇妙的「性灵滋液」,掌握着人声最富神韵的部分。人声来自生命的源头,而那正是吾人性灵,或「情之所钟」的各种窍穴孔洞之所在。

伊甸园以降,恋爱中人于万千场景的呢喃低语,既像是重演在爱情树上偷偷刻下恋人名字的仪式,更宛如频频对着树洞呼唤呐喊。古往今来,对「钟情正在我辈」的诗人歌人而言,恋爱中人的忽忽若狂,恋爱中人的歌哭无端,乃是无上启示,性灵的秘密奥义,人声的秘密与奥义,尽在于斯矣

也因此,我们可以充分想像与理解,当傍晚凉风吹起,那外地来的,一脸迷茫的小伙子,那情场失意,只好对着河水唱歌的年轻人,反而得以误入自己歌声的树洞,在一遍遍的自我聆听底下,进一步偷觑到灵魂与肉体的双重命题,以及自己未来的人生任务。退一万步而言,即使人心再孤寂,世界再一无所恋,那个在向晚河边徬徨的年轻人,他无意间发现的,可是一笔何等独特的生命财富,何其大的性灵宝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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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集蔷薇学派的诞生》(一九七七)及《仿佛在君父城邦》(一九七八;一九八○)是我最早发表的两本旧作,初面世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今天回首已整整四十年。

两本诗集断版多年,而我也早过中年多时,黄仲则名句「结束铅华归少作,摒除丝竹入中年」,因此对我不适用。反而是,龚定庵同样有这么两句:「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常会不自觉想起。有一点要说明,在我理解中,上句写「少年哀乐过人」,恐怕并非龚定庵,或哪位诗人独有的经验,而下句说的「歌泣无端」,更是每个多情善感的年轻人皆如此的。

这些旧作约略皆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也就是从大二大三到其后念外文所,在台大文学院当一名小助教,执编《中外文学》阶段,到八○年匆匆出国前,快笔挥就而成。当年我几乎无日不诗,随身带着小笔记本,随时随地在其上涂涂抹抹,在校园里,在公车上,甚至在大马路边,都会有灵感生起。出国打开了视野与创作的眼界,最早的那份诗的情怀证明越不了大洋,二十五岁,我后来才懂,乃是少年诗人最敏感,刻意,把自我的气球一昧撑到最大,复从中瞬间爆裂的分水岭。

去年初夏,我出了诗集《新诗十九首》,算是对回国后这么些年来的人生感慨做了点总结。从《蔷薇学派的诞生》到《新诗十九首》,一个人的大半辈子就这般过去了!回头想到重印旧作,固然是重演一出「青春悲喜剧」,但也堪称喜事一桩,显示个人有幸在时间的恩宠下,义无返顾,正坚定朝向某种人生的下半场,甚至是延长赛的那番深一层领悟迈进。

梦中我仍见得到,那条流过校门外的河,还有,就我一人知道的,隐现在河面,在天空上的树洞,那座歌声的树洞。树洞中有我当年游荡其间,整座大城的倒影,就只是倒影罢,因为树洞中的一切其实都是我梦中的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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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一层次上,我并未真正活在一九七○年代,那座叫台北的大城(台北日常);也因这样,遂得以诗歌见证另一座看不见的城市(台北非常),写出「在台北」这样的散文诗。那是白色恐怖时代,一个读了太多鲁迅,太多芥川陈映真的苦闷文青,他常常在白昼亮晃晃的马路上找女神,同时又将自己放逐荒野,天天摆张惨绿兮兮的脸,在内心喃喃,只有自己听得到的独白: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一九七七年中,我曾拿到一张盗版黑胶当礼物,那是当年英国最酷的中古摇滚乐团Jethro Tull的新专辑,来自那位我始终手都没碰过的女孩。但在那之前,我已对中古世纪,欧洲骑士文学十四行诗着迷,为了回报女孩的餽赠,我写了〈暴力与音乐的赋格〉一诗。现在回头看来,那是一首从 《蔷薇学派的诞生》到《仿佛在君父的城邦》的跨越之作,宣告我已从稍早偏甜的绿骑士风走向苦涩万分的蓝骑士时代。

年轻诗人的hubris(或所谓「悲剧缺陷」),常就在他过度旺盛,强大的心魔,可说成也它,败也是它。一开始,当我在树洞中学会歌唱,爱的失落及获得一直是最重要的命题,「玛丽安」这带有浓浓异国风的名字,既是性灵的代号,也是一种类似绿度母般的母亲幻想,声音幻想。

玛丽安是假,也是真,是内,也是外,既是歌声的树洞,也是诗的传奇本身,大至集体的国族命运,小至个体的悲欢离合,我都可以时时在诗中向玛丽安持咒祝祷。但当青春的梦想变得愈来愈激进,孤独,且充满了焦虑──从蓝骑士往国族的铁甲武士不断倾斜──玛丽安再也救不了我。若干年后,我也不得不因此,告别玛丽安,我那永不再的树洞传奇。

青春,哦青春!像那满天蝉鸣,我一度听见它的歌唱,至今也仍回响在心底。

(本文摘自《蔷薇学派的诞生》,印刻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