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见/不要叫我玛丽亚 请叫我的名字
文╱彭杏珠
1989年10月,台湾从东南亚引进第一批移工,到今年刚好满30年。在台移工、新住民、新二代已超过175万人,为台湾原住民的三倍,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远见》团队调查发现,移工都从事肮脏、危险、辛苦的工作,因法规与仲介制度,长期饱受不平等待遇,职灾率甚至比国人高;连长辈最倚赖的看护,基本薪资仅17K,长年无休还笼罩在性骚或性侵的阴影中!
但30年过去了,移工身上的「标签」始终撕不去。这个标签也复制在来自同样地区的外配身上,甚至还「遗传」到新二代。
现在,该是重新认识这个族群的时刻,让我们踏出尊重的第一步,不要再叫他们「玛丽亚」,而是称呼他们的名字!
3月24日周日的午后,台北车站大厅「黑白相间」的地板上,密密麻麻布满来自印尼的移工。他们三五成群席地而坐,有的用右手吃家乡美食、有的闲话家常。清一色的外国脸孔,让人仿佛穿越时空,进入印尼的国度。
约莫四个篮球场大的大厅空间,几乎都被移工占满,仅用红龙围栏留出一小通道让人出入。此时,刚好有一位台湾家长带年约5岁的孩子经过,但男童俊俏的脸庞却眉头紧蹙,以嫌弃口吻对妈妈说:「这里好吵、好乱,我不喜欢这里,快点走吧。」
20几分钟过后,一群菲律宾、印尼移工快速进入大厅。他们是为响应女权斗士伊芙•恩斯勒(Eve Ensler)「十亿人起义」活动而来,呼吁台湾正视在台女移工的权益。
没想到,活动才开启,随即有一位台湾中年妇女站在场边,大声叫嚣:「台湾不要外劳,他们不是来帮台湾的,他们是来闹的;台湾不要外劳,才能提升工作效率,将火车站还给我们。」她愈说愈激动,还大喊「Go home」。此话一出,立即激怒移工,现场陷入混乱。中年妇女才赶紧悻悻然离去。
即使台湾已开放移工来台30年,但直到今日,台湾人与移工的关系,就像车站大厅黑白地板所形成一道无形的墙,硬生生隔出两个世界。
新势力达175万人 已成台湾社会重要关键
1989年10月,堪称是台湾的移工元年。当时从东南亚引进第一批3000名的外劳,到今年刚好满30周年,在台总人数已暴增至70.5万人。
进入1990年代,不仅移工愈来愈多,台湾的跨国婚姻也快速成长。2003年时,新住民达到最高峰,每3.1对新人就有一位(含大陆港澳配偶、外籍配偶),累计至今已有54.5万人。
至于,由新住民生下的新二代、所谓的新台湾之子,政府从1998年才开始统计,累计至今为42万人。若含之前出生的新二代,早已超过50万人。
保守估计,目前在台移工、新住民与新二代突破175万人,已是台湾原住民的三倍(56.66万人),这股力量已不容小觑。
每到周末假日,台北市中山北路上的圣多福天主堂,就涌入大批前来做礼拜的菲律宾移工。以教堂为起点到农安街一带,也逐渐发展成东南亚的异国商圈。
诚如圣多福天主堂神父赖南柯所言,「台湾与移工早已密不可分」,如果没有他们,很难想像台湾能否正常运作。移工填补了大量3D(肮脏dirty、危险dangerous、辛苦difficult)的劳力缺口、家庭看护工则担负庞大的银发族照护责任;而新住民生儿育女,也为社会注入新的生命力,2004年几乎每七个新生儿就有一个新二代。
整体环境不友善 台湾人情味跑哪去?
然而,30年过去了,移工身上的「标签」,始终撕不下来。还是有台湾民众认为,他们是来抢台湾人的工作,甚至不时传出移工被雇主不公平对待的情事。
赖南柯神父经常聆听移工的故事。有养殖渔工跟他诉苦,冬天海边寒风刺骨,待了30分钟受不住,跑进屋内,马上被老板骂偷懒。「大家都是血肉之躯,雇主可能五分钟都受不了,却要穿着单薄的渔工整天在寒风中作业,」神父不可置信地说。
为关怀外劳与外配权益而成立的台湾国际劳工协会,自1999年成立以来,就经常被迫搬家。
他们曾因住户禁止移工进出而搬家。搬到一栋大厦后,有邻居不时用力碰碰碰撞门,楼上住户也故意敲打地砖干扰上班,只好又迁离。
八年前,协会搬到一栋巷弄内的老旧公寓一楼,住户不仅跟屋主抗议,连移工在室内练习表演也被抱怨「干扰我们的生活」。甚至圣诞节时,协会带移工到公园切蛋糕庆祝,也被附近住户检举太喧闹,报警来驱赶。
台湾国际劳工协会研究员陈秀莲说,台湾缺乏让移工融入的休闲空间,他们只好在各地的公园、火车站或类似台中东协广场等异国小商圈聚会,一群同乡难得相聚,自然会不自觉说话大声一点。「这也让多数民众嫌他们又吵又乱,不想走进移工聚集处,东南亚商圈内外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陈秀莲说。
由于台湾目前仅开放泰、菲、印、越、马等国移工,民众很自然将其连结上东南亚「相对贫穷、落后、脏乱、低教育水平」的印象。没想到,这种标签竟然被复制在来自同样地区的外配身上。
外配仍被视作商品 如何化解歧视?
15年前,曾发生外配(不含大陆港澳配偶)在离岛的妈祖庙前被公开「贩卖」,当时仲介业者还挂保证「处女一年保固期」,随即引起社会哗然。人权团体痛批,下次是否要到夜市标售,这和拍卖猪肉有何两样?
后来,政府辅导业者转为婚姻媒合协会,虽然广告字眼不再赤裸裸,但经营方式并无改变。在网路上搜寻「外籍新娘」关键字,随即出现许多婚媒协会,结果会跳出:我们介绍的外籍新娘素质好、乖巧、亮丽,皮肤白皙;你还在找台湾女生吗!别再找了,快来相亲外籍新娘!保证让你每日开开心心过下半辈子……。
「买卖新娘本质没有变,目前八成以上跨国婚姻还是靠仲介,」一位代办结婚手续的业者说,行情在25万至30万台币间。
桃园市八德圣母升天堂的越裔澳籍神父阮文雄,多年来关心移工与外配议题,许多人遇到难题都会找他求助。
不久前,他在台中火车站搭计程车时,司机知道他来自越南,主动话家常、套亲近,「我儿子刚花1万美元买了一个越南女孩,」阮神父一听,很惊讶,「你说什么?」司机回说,「就是花钱买新娘啊!」
阮文雄遗憾地说,现在民众还很自然的用「买」这个字,难免对外配有偏见:「我花钱买妳,所以妳照顾公婆、做家事都是应该的。」
长期受到「买卖新娘」影响,加上台湾八成六的外配都来自东南亚,民众很难从外表分辨,到底是移工还是新住民,很习惯用「guā-lô」(外劳的台语)来统称他们。多年下来,即便说者无意,但这个名称,已被影射成不对等的阶级印象。
今年37岁的许瑞基家住桃园,17年前到外婆家玩,与印尼看护日久生情,两人私下交往后,身为长子的他跟家人说要结婚,父母一听如晴天霹雳、极力反对,最后两人办理公证,没有举行婚宴。由于许爸爸交友广阔,许瑞基说,「在爸妈刻意隐瞒下,亲友都不知道我已婚。」但近期将步入礼堂的弟弟,跟他的待遇天差地别,家人不仅要举办盛大婚宴,还与亲友分享喜讯。
结婚12年了,许瑞基仍戒慎恐惧处理太太的「身分」问题。他的妻子平常笑脸迎人,但只要听到有人误以为她是来帮佣的「外劳」时,立即翻脸骂人。每当有新客户到公司,他一定马上介绍说「这是我太太」,避免碰触到最敏感的神经。
每年春节,许瑞基都以陪老婆为由,跟太太回印尼娘家,实情是不想回爸妈家过年,避免出现亲友来访、意外穿帮的尴尬场面。
另外,住在新竹的王启昌(化名)对外配的「标签化」更能感同身受。经营水电行的他与印尼老婆十分恩爱,但去年出生的宝宝很像妈妈:皮肤黝黑、头发自然卷,没想到邻居开始窃窃私语:孩子一点都不像爸爸,一定是抱来的。王启昌的妈妈听闻后,还逼儿子验DNA。
但同一时期,邻居嫁到美国的女儿也怀孕生子,孩子棕发且浓眉大眼,大家抢着抱,不断赞美:好漂亮喔,好像洋娃娃耶。
王启昌无奈地说,欧美人跟东南亚人都是人,印尼新娘就这么没有地位吗?许瑞基更是心灰意冷:「整整努力了12年,我已经放弃了,台湾人短期不会改变对外劳、外配的看法」。
身分总惹嘲笑 新二代认同陷入挣扎
今年6月从东吴大学政治系毕业的刘千萍是新二代,从小在彰化长大的她不可置信地说:连年轻人都对外配有偏见。
她班上男同学曾互开玩笑,「你如果一直单身下去,干脆去越南买一个啦。」有一次,她在脸书转贴新闻「新南向后,外籍人士来台卖淫数攀高峰」。就有同学留言:这是事实啦,她们本来就是来「赚」的,我去东南亚观光时,她们很多都从事这种行业啊。
每当刘千萍听到这些话,几乎冲垮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原来,台湾人对东南亚女性仍充满歧视」。
然而,加诸在东南亚移工、外配身上的标签,甚至还「遗传」到新二代,导致他们不敢说出生母是谁?甚至刻意隐藏身分。
多数东南亚新二代被认为来自清寒、弱势家庭,学习能力差且课业不佳。如果成绩优异,也会被另眼相看。今年刚甄选上台大社会系的林宗洧,从小就感受到,每当人家知道他的出身时,总会很惊讶:「你是新二代?怎么这么厉害啊!」甚至有位新二代考第一名时,被师长怀疑是不是作弊?
新二代普遍不想表露身分,多数都经历同样的成长过程:不让妈妈带便当、送东西到学校。「不管妈妈打扮多漂亮,一看就知道是印尼新娘,」一位就读高三的学生说,他不想让同学嘲笑,如果被发现,甚至会说谎:「她是我家帮佣」。
台湾社会对东南亚人的偏见,连赖南柯神父都感同身受。常有人问他在做什么?当他回答「神父」时,多数会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台湾人根深蒂固认为,在台的菲律宾人不是厂工就是渔工或看护,不可能来当神父,」他无奈地说。
担任政大外语学院外文中心越语老师的陈凰凤也感到不解。陈凰凤在越南的大学读中文系,家境不错且打扮入时,嫁来台湾20几年,早期常有人跟她交谈后,问「妳是香港人,还是新加坡人?」当她回答「我是越南人」时,对方顿时接不下话,场面有些尴尬。「这种感觉确实不太舒服,」陈凰凤说。
今年3月6日,高雄市长韩国瑜的一席话,至今还在移工圈发酵。当时他到工商协进会演讲,有人建议引进英文教育普及的菲律宾白领阶级,未料他回应「这恐怕对台湾人心理冲击大,因为玛丽亚怎么变老师了?」
高雄市府事后虽发声明致歉,但台湾长期将「玛丽亚」当成菲佣代名词,这三个字已有阶级的含意。
嫁到台湾20几年的菲律宾新住民黄姬妈说,台湾人下意识仍存在对东南亚人的歧视,其实很多菲律宾移工都是大学毕业,「甚至有些移工,原本在菲律宾真的是老师,韩国瑜说错话了」。
台湾首位新住民立委林丽蝉2016年2月到立院报到时,也有很多人对其身分感到好奇。几个月后,有立委跟她说,「我很照顾你们那些「guā-lô」(台语外劳),他们来陈情我都有处理。」「我知道没有恶意,但连委员都这样说,你觉得要不要改变,」她开始积极让同僚认识什么是新住民。
可见,台湾不管市井小民或政治人物,看待东南亚移工、外配的心态,似乎大同小异。
这几年来,在人权团体呼吁下,台湾发起一波波正名运动,希望先从名称上,拿掉歧视意味。外劳改成移工;外籍新娘改称外籍配偶、再更名为新住民。但台湾新住民家庭成长协会秘书长柯宇玲说,仍有5分的进步空间,这些人渴望被社会接纳,「尤其是外配,她们更希望『请叫我的名字』,这是迈出尊重的第一步。」
学者专家对此认为,台湾人对东南亚移工或外配的歧视,多出自于「不了解」,想破除偏见,最好从认识移工开始,才能改变对新住民、新二代的看法。
颠覆传统刻板印象 移工犯罪率低于平均
去年3月,有移工开始觉醒了。来台多年的印尼看护工Pindy在脸书发起周日到台中市火车站附近、移工聚集的台中东协广场、绿川沿岸一带捡垃圾,不要让台湾人认为他们脏乱,每次都有来自不同国家的几十位移工响应。
每次,他们都用印尼、越南话跟移工沟通,让大家明白维持环境与形象的重要性,「陆续也有其他移工在不同地方捡垃圾,只有自己先变好,别人才会尊敬你,」Pindy有感而发。
四年前,为改善移工缺乏教育机会、无法提升技能的困境,以提供外劳教育训练为使命的One-Forty(非营利组织)创办人陈凯翔表示,他一开始接触移工时,深受震撼,大大颠覆过去总是看到「移工打架、杀人」报导的印象。
翻开警政署资料,台湾地区犯罪人口率是移工的3至4.5倍,去年每10万名外劳有408人犯罪,但全国却有1137人犯罪。
「我跟他们长期相处后,发现撕去标签、拿掉有色眼镜,他们与我们并没有不同,都有脆弱、有勇敢、有失落、有盼望,」陈凯翔说出认识彼此的重要性。
不管你接受与否,移工绝对不会从台湾消失。尤其政府4月3日又开放农业外劳,并给予回台投资企业,可增加聘雇10%的员额,显见移工人数只会愈来愈多,很快会突破百万大关。
值得注意的是,东南亚移工已开始转往加拿大、日、韩等地工作;当地女性也不再以嫁到台湾为最优选择。一位移工说,「我们做你们不想做的工作,却长期被酸言酸语,我们也会想是否不值得到台湾了。」
在全球化趋势下,台湾应重新认识移工与新住民,并思考如何善用移工与移民政策,以缓解少子、高龄化与劳动力短缺问题。让他们成为社会的稳定力量,才是全民之福。
【本文摘自远见杂志6月号;更多文章请上远见杂志官网:https://reurl.cc/2VOA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