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之脸》话管管

《荒芜之脸》书封。(作者提供)

管管新诗写作的启蒙老师阮囊,其处世的特立独行,诸如拒领退休俸,不出诗集……等等,我之前推测、模拟其内在曲折的隐衷,是一种不想跟凌迟自己的政权、体制、时代,与命运,有所瓜葛的内心悲愤的逆反,借此获得心灵与精神的解脱。而管管呢?管管自也有一套特立独行对付世界、酬答人生之道,表现在外言行举止的,是突梯、滑稽、诙谐,玩世不恭,表现在其文字的,则是闪烁其言、指东道西、指桑骂槐,他或许也可说是跨越现代派蓝星两个领域 的诗家

我手边藏有一本《荒芜之脸》,普天出版社,民国61年元月版,发行人是常效普。66年我就读辅仁大学期间,以定价台币25元买的。不久前,吾妻王学敏带了这本书给管管过目,管管惊愕而感慨地说,他自己都没这本书了,请他在扉页签名留念,他且多题几行字句如下:

这是我第一本书籍 / 又是结婚纪念 / 常效普已成仙 / 江山依旧 / 有人凋零

《荒芜之脸》收录了从民国48年到60年的诗作。据管管本人亲口告知,这些诗大部分是在金门军旅期间写的。他随部队驻扎在金门,是从民国46年到56年,其间三进三出,总共在金门约莫待了8年。「金门是我灵魂诗与散文文学的故乡」他说。

最近我再捧读这本诗集,发现年轻时代自己对其中几首诗作了眉批,显然是对其特别感兴趣的:

「那里曾经是一湖一湖的泥土

「你是指这一地一地的荷花

「现在又是一间一间的沼泽了」

「你是指这一池一池的楼房

「是一池一池的楼房吗」

「不,却是一屋一屋的荷花了」

(〈荷 〉)

这首诗在本诗集里,并没有注明刊登日期及出处,但从诗集出版年月看,不会晚于民国60年。依这首〈荷〉看,至少有三点,可窥见管管写诗的早慧根器

其一是量词形容名物的混淆:泥土的量词原来是「一地一地」,但诗里却用「一湖一湖」。相对的,荷花的量词原来是「一湖一湖」,但诗里却用「一地一地」;沼泽的量词原来是「一池一池」,但诗里却用「一间一间」;楼房的量词原来是「一屋一屋」,但诗里却用「 一池一池」。

其二是时空对答的混淆:因为量词、形容名物的混淆,连带给了意符(signifier,或称符征、能指)、意指(signified,或称符旨、所指)的错乱,这是时空的不符与混淆。虽然索绪尔说符征与符旨之间的关系是武断的,但管管本诗意不在此,管管却是悲惋这种符征与符旨之间的关系的错乱,隐喻了时空的变幻不居。

其三,第2、第4、第5等三句标点符号的混淆:「你是指这一地一地的荷花」/「你是指这一池一池的楼房」/「是一池一池的楼房吗」等这三句句末应该都收问号,但诗里故意留白。标点符号的留白,也是一种混淆,暗喻无限的可能性?

诗集中收录了管管的第一首诗〈放星的人〉,诗末只注明「48年蓝星」,依蓝星发展历史,此蓝星应是指民国47年底夏菁主编,后再由覃子豪、余光中、罗门、蓉子、王宪阳轮流接棒到54年才停刊的《蓝星诗页》。〈放星的人〉诗中写「吾」和「表妹」两小无猜、的对话,想是管管的年少情怀的追忆:

吾们坐在桥上

看水

看夜

看宇宙间星球与星球款摆着

他们投下淡淡的影

就像灯垂在河里的头发

而且是一个放星的人

表妹说

像这样下去

总有一天吾们要闹翻的

那时风会割断了牵引的线

星们便跳伞了

那时吾该呆在那个星上

表妹该呆在那个星上

吾说

吾是爱飞

却把吾放置在地球上的现代

辨别着礼貌与野蛮的色调

以及哭与笑的音乐性

吾不禁 要来一次现代式的哭泣

吾想别个星球上不会这样吧

所以吾总想

总想飞

有趣的是,后来他又有另一首以表妹为主角的诗〈扇〉。诗也刊于民国48年,但没有注明刊登出处。这首写作年代和〈放星的人〉相近的诗出手不凡,诗有七行,犹如七转玲珑宝塔,夺目生辉,其诗艺之精湛,令人惊艳:

躲在姨妈身后那个拖长长辫子的

有四扇黛黑蝶翅

小风蓓蕾的款摆

──是惹人怜爱的

蝶翅合起来就是两道长长的檐了

而且还落着雨。有一点点风

是惹人忧郁的

蝶翅儿暗喻表妹的眼睫毛,再引喻为风中款摆的蓓蕾;合起来的蝶翅儿随即又换喻成两道长长的檐(瓦),落着雨,隐喻表妹眼睫毛沾染的泪珠。

乔林品评过管管的诗,认为他在写作技法上大异传统魏子云曾说管管是「今日中国的现代诗人--现代派诗人中,管管或许算得一个开山者。」我们尽管可以把管管列为现代派诗人一员,也可以说他横跨了现代派和蓝星诗派领域,但我认为他的诗,不管在精神、还是在表现形式,大体上仍然是相当传统的。譬如这首民国49年发表在《华侨文艺》的短诗〈浅蓝〉:

林里

秋正弹着吉他

秋为什么。秋又不为什么。

吾为什么。吾又不为什么。

还是装几口袋浅蓝的歌等到没事嚼嚼吧。

「林里/秋正弹着吉他」这是「观」。 「秋为什么。秋又不为什么。/吾为什么。吾又不为什么。」这是「感」,「还是装几口袋浅蓝的歌等到没事嚼嚼吧。」这是「结」。颇符合古典诗的起承转合语法形式。所以说管管诗的主体,依抒情感性、现实感怀的这一部份来说,仍然算是个尊循中国传统,较属蓝星诗派的性格的。只是他十七岁就被军队抓伕,失去父母亲情,国殇家丧,景境堪悲,现之于诗文,不免就有狂歌当哭的姿影

最后我再举48年发表在《自由青年》里的〈蓝色水手〉:

那密密睫毛下的眸子里可映显牝象老牙海狗冰须

蓝蓝,海蓝蓝,衣蓝蓝,烟斗的头发蓝蓝。哎,你的思念蓝蓝

雾里灯像星像星酒店里的人像潮像潮,女人的臂像港像港

这整首诗的「诗眼」落在最后一行连着三句:「雾里的灯像星像星,酒店里的人像潮像潮,女人的臂像港像港」,第一句「雾里的灯像星像星」,最末一字「星」收在「阴平」;第二句「酒店里的人像潮像潮」,最末一字「潮」以「阳平」见收;第三句「女人的臂像港像港」,最末一字「港」则是用「仄」音收尾。诗末这一行三句,从「阴平」轻声,到中力度「阳平」,最后再以铿锵短捷的「仄」音字「港」收束,使全诗有了暗沉落定之效。在这里,不妨说管管是用古典诗的形、声等语法、语境来写现代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