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餐桌──穿过味觉的记忆

图/杨之仪

即便到今天,仍不时会听到同年友人或长辈,真诚的夸赞母亲的厨艺,且点名某道菜某种汤品是他们至今难忘的,有些还称许母亲极富创意,餐桌上出现的常是他们见都没见过的料理,这总让我们作女儿的既惊且叹,怎的和我们所记得的差别那么大。

这差别或来自习以为常不觉有何特殊,或许也因尔后家里食客多是少年十五二十郎,各个食量大如虎,端上餐桌的只能以量取胜,大锅大碗大盘才喂得饱人,所以母亲后半生下厨多是体力活。年过五十后,母亲也鲜少上市场,总是以电话和熟稔的摊商订货,米粉、面条乃至饺皮都是十斤起跳,猪肉鸡肉也是量大到让人以为我们家是开餐厅的。

我倒是十分怀念儿时和妈妈上市场的时光,平日不说,周末家中永远是宴客日,清早我会像个小跟班尾随至几百公尺外的菜场,除了帮忙提些零碎,更想蹭顿早餐,妈妈采买同时,我便坐在摊子大锅前吃碗热腾腾的米粉汤,点份最便宜的油豆腐,再心满意足的去找妈妈。她总认准那几家摊贩,所以很好找,最后也定会踅回一妇人处,买一袋零碎没卖相的猪血,沿途一路喂流浪狗回去。记得那猪血是浸着水装在白铁水桶里,那妇人总尽可能的把碎渣渣捞干净,也尽可能的便宜卖,她可知道妈妈是要拿去喂狗的?

回到家后,我会帮妈妈些小忙,剪虾须挑黑肠,处理墨鱼的内脏,一开始不懂得凶险,后来才晓得清理墨鱼眼睛时需浸在水里挤压,才不致被喷得一身紫黑墨渍,而内脏里不时出现的小鱼,完整到让人诧异,原来许多生物猎食完全不讲究口感滋味,单纯只为饱腹而已,比较之下,人族在吃食这事上远远复杂多了,这是儿时当厨房小帮手的深刻心得。

其实在厨房打下手能帮的真是有限,所有菜肴都靠妈妈一人完成,宴客时她会试做新菜——或从邻居妈妈那儿学来的各省料理,或随父亲赴宴偷得的菜单,经她想像改造,便成了家里宴客菜肴,成功了便时不时再次出现,像炸虾丸、珍珠丸子、狮子头,这些在当时都算工夫菜,因那时还没有绞肉贩售,需买妥大块五花自行剁碎,连虾泥也是自己处理的,这是很需要耐心和热情的。

母亲的狮子头不知师从哪位哪省邻家妈妈,绞肉中拌了细碎的馒头、捏碎的板豆腐,加盐、酱油无需摔打,直接团成柳橙大小,置入已铺好黄芽白垫底的砂锅里,再搁些木耳菇茸,最后仍以黄芽白覆盖,水没至肉团即可,因菇和大白菜还会出水,汤汁只以酱油调味,若怕色泽太重,便可略加些盐替代,盖锅闷煮半小时便可,这道菜不怕回锅,所以母亲总是ㄧ做就ㄧ大锅,隔天焯面淋上汤汁及已熟烂入味的白菜菇属、入口即化的狮子头,也是极美的一餐。

母亲的粉蒸肉是二姊少数青睐的菜肴,我则喜欢腐乳蒸肉,这两道都需双层肉烹制,若至肉摊说「两层肉」会较好沟通,且需叮嘱多留些肥,肉才不会太柴。腐乳肉需南乳碾成泥,裹在切成三五公分见方的双层肉上,置入不锈钢器皿里以微火加热上色入味,再蒸一个钟头左右即可,那粉色透熟的厚肉片观之极美也极其下饭,我是不舍淋汤汁,总留做下一顿稍稀释下冬粉,一样赏心悦目呈粉红,一样滋味鲜咸。

这我们以前唤为红豆腐乳的南乳,现在并不好买,曾访遍整个迪化街,只有一家贩售,且需整缸买,那至少五斤的玻璃罐是要吃到猴年马月呀!再怎么嗜吃,也不敢这么玩法。为此分外想念孩时,只要携个小碗至杂货店买个三四块即可,每次跑腿,妈妈都会叮嘱请老板多舀两匙汤汁,一次不知哪根筋不对,回程路上竟异想天开把小碗搁在头顶,学印度人摇晃两手走回家,未料脚一崴,小碗扶住了,那汤汁却泼了一头,回到家妈妈接过豆腐乳,只疑惑老板如何变小气汤汁给那么少,完全没发现她小女儿ㄧ头的红乳汁。我的无厘头遍布整个成长幼儿期青少年期,妈妈约莫知道也是见怪不怪了。

有段时间我特爱妈妈的凉拌大黄瓜,那段日子,和玩伴们总喜欢把身子扭曲到一种地步,想看看它的极限在哪儿,听闻醋酸能软化骨骼,因此凉拌大黄瓜便更具意义了。这夏季常见的消暑凉拌,不过就是把削了皮的瓜肉切成滚刀块,撒上黄糖、淋上白醋即成,冰镇后吃之不足,我是连那酸甜汤汁一滴都不放过,顿时觉得自己的骨架又柔韧几许。

我央求妈妈隔日再做,连续几天,一旦见不着它的踪迹,便嘟嘴抱怨,妈妈说:「一直吃会厌的,你不厌别人也会厌的。」我完全不懂如此好吃哪有可能厌倦:「以后我当妈妈了,一定天天做这凉拌大黄瓜给小孩吃。」妈妈后来诧笑的转述给父亲听,我的无厘头又多添了一笔。

妈妈的家常料理许多是我敬谢不敏的,像绿豆稀饭便是其一,白米稀饭是我的最爱,一餐五六碗没个底,绿豆汤冰凉饮用也还可以,可是为甚么要把这两者混淆一气,咸菜酱菜全无用武之地,加了地瓜的稀饭一样让人气恼,每当妈妈端上这两种粥品,都令人懊丧到想哭。另一样糊涂面也是让人欲哭无泪的,常处赶稿状态的妈妈为抢时间,常就下一大锅烂面条,里头只搁了不怕煮的绿豆芽和蛋花,于我来看,完全是呕吐物的形貌,我是宁可饿肚子死也不动。

近日和姊姊聊到母亲的餐桌,未料一向挑嘴的二姊,在母亲诸多料理中,这两道吃食竟是极少数她能接受的,这和她自小喜食软烂有关,时至初老更是,连青蔬都要煮至不扎口,主馈的我为此很是煎熬,明明鲜绿爽脆就该起锅,却得闷至熟烂,大姊近年也偏喜过熟,而姊夫甥儿及我们母女,却喜爽脆,饭桌上分两国,甚至多国,掌厨的人真是煎熬,就很记得少时的母亲常敞着冰箱哀叹做甚么好呢?顾此失彼的主妇难为。

父亲口味重,且是无辣不欢无臭不爱,这臭包括了虾酱、臭豆瓣、白糟鱼、臭豆腐乳......,和白糟鱼一样的臭豆腐ㄧ定得蒸食,才能突显它的鲜美臭香,那臭豆腐乳则直接用葱段沾着吃,用来抹热馒头也是有的,至此我都还跟得上,其他如臭蛋便跟丢了。二姊对父亲这些偏好,向来敬而远之,中年后失嗅的她,似乎不再那么排斥这些异味,甚至对蒜韭、花椒胡椒这些辛辣调料情有独钟,每当如今的她大啖韭蒜之际,不禁便要发出:「打打(父亲)看到都要哭了!」的哀叹。

父亲总是亲力而为他这些私房菜的,平时不管是母亲或我们做女儿的斟杯茶,他也会起座欠身道乏,怕劳烦人的他当然是自己的口腹自己解决,父亲的活儿真是细腻,辣椒塞肉从划开红椒剔籽,到妥妥的把调好味的绞肉馅填进辣椒肚腹里,摆在白盘上每只都像艺术品,接着下锅煎透,起锅前淋上酱油、醋,便是最好的下饭菜,这道料理总要花他一下午的工夫,餐桌上若有人和他共享,父亲会开心至极。尔今,见二姊不时在江浙摊子外带青辣椒塞肉,这又是桩会让父亲哭笑不得的事吧!

父亲做工细腻,吃食一样欣赏小碗小碟,面对母亲大锅菜却从不抱怨。母亲具代表的随兴之作就是大锅面,前天剩菜烩一锅,面条煮得糊涂熟烂,这该是当初奔赴父亲暂住外省表亲家的标配早餐,除了真爱吃,应还有饮食文化的冲击,还有对那段日子的恋眷,至此,母亲对面食的胃口就此停格。前日做煨面,八分满的高汤却只挟了几撮面置于碗中,大姊感叹这该是父亲的最爱却终不可得。

父亲走后,母亲主馈仍是大锅大盘上桌,家中只四五人用餐,她一样收不住手,为此,二姊很是怨声载道,一道菜回锅再回锅,色香味俱不可辨,确实令人倒胃。住外头的我不时会接到二姊电话,痛诉母亲拿煎过鱼的残油炒菜,满锅粉肠猪肚捞不到汤,猪脚一卤一海锅直吃到人投降为止……,一回年节期间回家吃饭,二姊指着桌上一盘豆豉蒸鲳鱼比出个七的数字,才知这鱼如孟获已七上七下餐桌了。若连号称「剩女」专收拾剩菜的大姊都束手,这鱼确实该鞠躬尽瘁下台了。

近年回返台北与姊姊共老,住附近的我,三餐几乎一起,尤其晚餐共食最常,姊夫厨艺精湛工序细腻,多派任于贵客临门时,平日家常则多由我掌厨,要喂饱人不难,但要把众人的胃熨烫妥贴就不是容易的事,大姊好青蔬、姊夫重咸好下饭、外甥穆斯林,失嗅多年的二姊畏咸畏甜只求鲜,三菜一汤要满足所有脾胃,真真不易呀!以致若有道菜能受众人青睐,便忍不住加量且频繁上桌,终至讨饶之声出现,才乍然惊觉母亲魂上身。

从最初招呼父亲军中袍泽,到中期文友荟萃,乃至尔后「三三」时期,母亲的餐桌饕享了多少口腹,天底下没几个女性同胞做得到呀!我们女儿抱怨归抱怨,也永远的自叹弗如,至于父亲,也永远无需担心来家的朋友学生子饿肚子,这应才是他最在意最感欣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