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只向往李白的狂放 蒋勋:杜甫等着你50岁跟他道歉

蒋勋回望人生70,从年轻时向往梵谷流星般的璀璨生命,到花甲之年体悟,每个生命阶段有每个阶段的好。(摄影者郭涵羚)

原本排满海外旅行计划的作家蒋勋,因疫情而取消计划,今年5月,他在台东心肌梗塞发作,经历了生死无常。他回望人生70,从年轻时向往梵谷流星般的璀璨生命,到花甲之年体悟,东方追求的是,每个生命阶段,有每个阶段的好。

年少时喜欢仙来仙去的李白,讨厌唠唠叨叨的杜甫,但现在蒋勋却说,年轻时不喜欢杜甫没关系,他会等着你50岁时,向他道歉。

Q:尽管台湾防疫做得不错,今年很多人仍面临事业的生存挑战、分离与不安,你会用怎样的角度看待这场疫情?

A:所有人都受到疫病影响。像巴黎的甜点老店馥颂(Fauchon)前阵子也传出破产消息,像这样的百年品牌,如果还能维持,绝对不会随便关门。我想恐怕3、5年内所有行业,都面临巨大的转型。

我今年好多计划,看画展、舞蹈,本来5月中应该才从伦敦回来。现在应该是要启程去美国,跟着云门的表演到纽约,接着到巴西。现在全部取消了⋯⋯。

当我还在想着,云门多久没在甘迺迪中心演出;画展、表演取消好可惜,却看到玻利维亚有400具尸体就放在路边,这些国家对疫情根本无能为力……我赶快念了一遍金刚经,也觉得我刚刚的想法是不是很自私,颠倒梦想,已经分不清什么是重要跟不重要。

5月22日,我人在知本,为台静农收藏展录制解说,连录了2天,突然心绞痛,送到台东的医院,但因设备不足,医师只能开止痛药。后来连络台北主治医师,还好搭上了隔天的第一班飞机,回台北检查,马上进ICU(加护病房)动手术

逃过了这一劫,也让我看到东部医疗资源的缺乏。手术后,我惦记着给几个企业家朋友打电话,希望成立一些公益基金,发愿帮助催生南回医院的徐超斌医师。

不管是疫情或病痛,我想是老天给的警讯,很像痛觉。我读过一本书,它说所有的生物能够活下来,最应该感谢的是痛觉,因为无痛症的孩子,流血和被火烧根本都不知道。

义大利在疫情最严重时,亲人过世,无法当面告别。光是看影片,我都觉得痛。当送葬队伍经过,有人打开阳台,用义大利歌剧美声送行,真是动人!我觉得这就是信仰

前几天,有台湾的飞行员拍了张照片给我,波音777里没有乘客,全部装的是iPhone(受疫情影响,人们无法出国,客机当运输机用)。

文明发展的一双翅膀:一边是科技、一边是信仰,这场疫病或许是种惩罚。人类走到这里,是不是只用单翅在飞?如果对自然资源的剥削,到了无法煞车的地步,最后,只好让病毒来帮你煞车。

但这场疫病,如果能让每个人慢下来,反省、检查自己,思考生命的排序,我想是一个比较好的态度,也是一个好的转机。

Q:回望70年的人生,从年少、中年到现在,有那些转折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

A:不同的文明和时代里,对年龄的定义也在改变。我记得以前的人,2、30岁在社会上就要独当一面。但现在的人很怕老,青春一直在延续后退。

35岁那年,我接了东海大学美术系系主任。40岁的生日,学生弄了好大一个蛋糕,帮我庆生,后来学生说我那天拍的照片,看起来脸好臭。

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人生怎么就来到了40岁?

但,60岁就不一样了。学生帮我办了一个很大的庆生会,有学生用黄金给我刻了一个印,写着「花甲」两字,那天我非常开心。

我忽然觉得这两个字很漂亮。花甲之年,可能头发花白、眼睛老花,但杜甫写过一句诗:「老年花似雾中看」,老年看花像是雾中看花,其实更美。东方老文明很有趣,它其实在告诉我们,人生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好。

就像画家齐白石,年轻时会刻意用工笔勾勒蜻蜓、蝴蝶翅膀,线条细密到吓人,但他最好的画却是90岁后画的。那大笔挥洒,真漂亮!

他在晚年最常画的是灯蛾扑火,画那个油灯喷出火来,然后一个灯蛾扑过去。里面有一种,老年才会懂的感动。

回头来看,为何60岁的心境和40岁不同?我想是因为一个人如果活了60年,生命的高峰低谷、生离死别、爱恨悲喜都经历过了,是人生很重要的阶段。

花甲其实是一种圆满,所谓圆满,不是没有遗憾,是经历过,超越了遗憾。

小时候国文课本写着诗仙诗圣诗佛,以为是3种不同个性的诗人。年轻时多讨厌杜甫,唠唠叨叨,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觉得好烦。那时当然喜欢李白,「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潇洒浪漫。

可是我现在会说,年轻时不喜欢杜甫没有关系,他会等着你50岁时,向他道歉。

到了50岁,看到长辈生病、世间有人受苦,就能了解杜甫的人道主义关怀;70岁后读王维,也能体会「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人生进入另外一个阶段。

像我多想在东部帮助徐超斌医师盖南回医院,但我知道关心后,晚上一定要多念几篇金刚经,因为承担爱恨喜怒,更需要平静,才有力量。

可是当我一听到学生说他在义大利得了设计大奖,我就还是要跟他喝酒庆祝(大笑),心里还是有李白的部分,其实并不冲突。

诗仙、诗圣、诗佛不是3个人,是我们人生中的3个阶段,也是一生的功课。什么时候该做仙、做圣、做佛,又该如何拿捏分寸?多幸运,我们文化有这三者可以来做平衡。

现在,我会纵容年轻人多一点李白,豪迈狂放,该去犯的错都去犯,不要在20岁时跟他讲责任感。反正50岁后,结婚生子、承担房贷、亲人生病⋯⋯都是那时可能发生的事,自然会有责任感。到了这年龄,如果你有信仰,会比较安心。

我们年轻时都喜欢梵谷,37岁画完所有的画就自杀了,但那是西方式的,像流星一样灿烂的生命,不是东方要追求的。

每次我看梵谷的画,都热泪盈眶,但是如果你疼爱一个有才华的学生,你不会希望他是梵谷,总希望孩子能走得远点。短跑是要赢在起跑点上,但是跑马拉松,却是要懂得调气,不是与别人竞争。

我觉得我现在越来越好。最近学生们用青金石给我刻了一个「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印,我有了花甲,也有了从心所欲。

老年能从心所欲而不犯规,是件快乐的事,希望我能有机会看到齐白石80岁、90岁看到的世界。

Q:请问一直以来陪伴在你身边的书是?对于你有何特殊的意义?

A:我想是父亲最初给我的《金刚经》。当父亲弥留时,我搭机赶去,10几个小时在机上认真的读,从此就带在身边。

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现在很多朋友说,《金刚经》我读不懂,看不下去……我说不要急啊,它会永远在那里,当你的生命感到「痛」的时候,它才出现。

几千年来,金刚经从印度的梵文翻译成泰、韩、日、中、法、英文……。其中最著名的是收藏于大英博物馆的《唐咸通九年佛陀法会木刻版画》版本,公认是最古老的木板印刷

它是一个叫王玠的人发愿,为过世的双亲刻了这部经,希望普及大众。后来蒙古西征,流传到欧洲,带到了日耳曼,影响了西方第一部印刷书籍─德国《古腾堡圣经》。

东西方印刷术的发展都跟信仰有关,我想是因为大众的需要,同时它也促成了教育的普及。其实我们都是印刷术的受恩者,但平常不见得有感觉。

我一直很反对,喜欢艺术的人只跑美术馆、喜欢科技的只跑科学馆,我想人类的文明发展,从来都不是一分为二的。

到21世纪,这个跨度更是越来越明显,所以也特别希望在文艺季20周年,来跟大家谈一谈。

《商业周刊第17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