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追想曲》三月恒春美丽岛

图/可乐王

那是我第一次走上街头,当然也是第一次参加反核运动距离李双泽改编自女诗人陈秀喜诗作的〈美丽岛〉已有十年,那晚在高雄唱的歌曲中,好像就有〈美丽岛〉,因为那是属于那个年代的歌,每当我在采访街头运动或者参加反核游行时,耳畔总是响起赞咏这块土地声音

我在夜行巴士上,车内一片暗黑,身边都是沉睡的旅人,前方的小荧幕正在播放一部爱情电影,但没有声音,像默片般兀自流转,从车窗玻璃反射的画面不断切换,给人一种蒙太奇的幻觉。

巴布狄伦的〈Blowing in the wind〉响在耳畔,那是李双泽的歌声,一九七七年他在淡水海边舍生救人之前的原声收录。我戴着耳机闭目假寐,静静地回味那随风而逝的淡淡伤悲,坠入无边无际的记忆黑洞里……。

青春少年渴望走上街头

1987年2月,我在《自立晚报》的实习已近尾声,因为桃园机场事件鹿港杜邦运动等一连串新闻事件而萌生想要参与社会改革的念头,像个燃烧的动力火车,催促着我去寻找下一个出口。透过当时在副刊任职的刘克襄引荐,我跑到位于临沂街的《新环境杂志》帮忙,在那里,我认识了做田野调查杨渡李疾,还有刚出道的摄影侯聪慧,以及学者柴松林马以工等人。

年轻的正义感让我充满好奇心,爱抱着问题意识看事情。我虽然只是一个在编务中协助校对工作学生,但,面对八○年代风起云涌的反公害运动,却总有一股想要赶赴现场直击的冲动。就这样,我像个小跟班,成天跟着杨渡、李疾他们进进出出,对我而言,课堂远不如杂志社来得吸引人,走上街头成了心中的渴望。

忘了是谁的座位,有一天我在他的案头上看见一句话,字迹工整地写着「向土地与人民学习」,这句出自马克思的左派口号深深地打动了我,不仅影响我日后走向新闻工作,还成为我念兹在兹的工作信念。

在《新环境杂志》帮忙校对文稿的日子,形同为我打开一扇看见台湾公害问题的环境之窗,从新竹李长荣化工事件到台中三晃农药污染,我在字里行间逐渐认识受伤的土地。也因为拜校对稿件之赐,我知道曾担任新竹公害防治协会创会理事长的清大统计系教授黄提源,与东海大学生物系教授林俊义、台大物理系教授张国龙同被视为是学界反核的三大急先锋。

南下恒春参与反核游行

的3月26日,新环境杂志社和人间杂志联手在恒春举办「从三浬岛到南湾」的反核说明会,我跟着杂志社的伙伴一起南下,行前先在高雄停留一晚。记忆里,那天晚上的聚会是为了讨论翌日的反核游行,一群人对各种可能的状况做了沙盘推演,而我只是拿香跟着拜,杵在一旁听。

会议开完后,大家聚在一起闲聊,有人开了头唱起歌来,倚着窗边刘一德吉他伴奏,众人也跟着引吭高歌,现场顿时涌现一股欲慷慨赴义的亢奋情绪。那是个还在戒严的年代,走上街头仍是一大禁忌,我身在其中,望着这一幕竟有些许的激动,仿佛即将迎接革命的到来。

隔天抵达恒春,落脚在《人间》资深摄影记者关晓荣的家,那是他任教于恒春国中的太太的宿舍,一栋日式建筑的平房。白天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外出忙碌,唯独我留守在家当接线生,但是等到每个人都离开后,对于被分配「顾厝」这件事,我却觉得无所事事,躺在榻榻米上看着窗外,午后阳光落在有棵大树的院子,心里嚷着「无聊」。

一通电话铃声划破了寂静,将正在发呆的我拉回现实。那是一通从南区警备总部打进来的电话,对方指名要找杨渡。「他们都不在家」,我故作镇定的回答,「你们有多少人从台北下来?」话筒一端开始盘问,不过,他问道于盲,因为我根本不清楚状况,只能胡说八道一番,双方对话有点鸡同鸭讲

警总老大哥探听被干谯

警总来电调查,却遇到了一个啥米都呒知的少年家,想必他们也很伤脑筋。其实他们是打算「约谈主办人,傍晚大家陆续回来,我报告了老大哥来电一事,有人干谯也有人称赞我应变得宜。晚间,我们依照计划兵分两路,一路在恒春国中举办说明会,另一路在夜市街头发传单、拉布条

那个年头的南台湾民风纯朴,民情也保守,恒春人不曾看过群众运动,更不要说走上街头了。然而,一九八六年的车诺比核电厂事故,却促使反核团体的意志更加坚定,选择核三厂所在的恒春,即是行动决心的展现。

入夜后的恒春老街,因为这场反核聚会而骚动不已,一群教授、文化人和社运工作者拉起「要孩子不要核子」的抗议布条,人人手持一炷清香象征祈福,恒春民众有的观望,有的竖起大拇指赞声,也有人勇敢地加入游行的行列。

张国龙、柴松林和人间杂志社长陈映真走在最前头,拿着扩音器的是姚国建,几年后,他成了郝柏村行政院长时宣示要扫荡的社运流氓。我当时就站在恒春街头帮忙举布条,四周满布的情治人员用相机逐一搜证,杂志社的美编彩苹姐见状,突然一把抢走我手中的布条,然后笑着跟我说,「你还在念书,不要拿!」

我先是一阵错愕,旋即为这街头的情义而感动。彩苹姐是体贴的,她担心我的学生身分曝光会毕不了业。我想起多年后,获悉她嫁给前立委蔡式渊的喜讯,真心为她感到高兴,也难忘当年在恒春老街上照顾小老弟侠情之举。

摇曳在母亲怀里感觉

那是我第一次走上街头,当然也是第一次参加反核运动,距离李双泽改编自女诗人陈秀喜诗作的〈美丽岛〉已有十年,那晚在高雄唱的歌曲中,好像就有〈美丽岛〉,因为那是属于那个年代的歌,每当我在采访街头运动或者参加反核游行时,耳畔总是响起赞咏这块土地的声音。

夜行的巴士一路南行,我听着〈敬!李双泽 唱自己的歌〉的专辑,杨祖珺和胡德夫合唱的〈美丽岛〉:「我们摇篮的美丽岛,是母亲温暖的怀抱;骄傲的祖先们正视着,正视着我们的脚步。他们一再重复地叮咛,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他们一再重复地叮咛,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那歌声是如此熟悉,一种摇曳在母亲怀里的感觉,我听着听着不禁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