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人行到青春岭─陈秀喜1

台湾第一位女性主义诗人先驱陈秀喜(左)。(本报资料照片

陈秀喜全集。(本报资料照片)

看不见的风景决定了看得见的风景;在岩石的白垩天空之下,潜藏的拍岸水波,是阳光里每一种动物的动力。(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一、美好的寂寞

我在这里细数多少晨昏春秋,唯有你,我的诗,亲睹我那美好的寂寞。

这一处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这里是青春岭,也是人们口中的关子岭

来到岭顶的路上,一盏盏写着「关子岭」三字的日式灯笼,沿路火红的迎接着我,风起时,像是一句句轻轻的问候,「长い时间は见ない」,「长い时间は见ない」,多么熟悉的日式风情,多么怀念的儿时召唤,「好久不见」,是呀,好久不见,你好吗?

你知道的,我和你相识在十六岁,彼时,正是少女的我初长成。那一年春假,是你让我在无意中发现一位青年,穿着深蓝色制服,潇洒地披着宽大的披风。每天傍晚,不知是无意还是刻意,他必会经过我家门口。就这么一次,当我偶然抬头,恰巧和他的眼睛相遇了。那晚的日记我便这样写着:

那个人又走过家门口

怎么有那么美的双眸

只是读秒的凝视

也要好好珍惜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笠》一三○期发表,1985.12.15)

那青年的名字,我不曾上前询问,那青年的模样,我早已不复记忆,唯那天吹过温热脸颊的薰风,那青年披风的恣意线条,一一描绘了我心里美丽的风景。我问自己,那一刻,需要人们惯用的日常问候吗?那男孩的名字,是唯一镌写在温热胸膛的记忆吗?

既然无法知道他的名,何不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记忆着这一切美好?

于是我便开始提笔,只为寻访你,我的诗。没想到你也在四处呼唤我。是你带着我来到这里,播下诗的种子,浇灌着每一次的恋情。开花、凋零、落土、生根,是你带着我挥别亲爱的父母亲,带着我离开美丽的故乡,带着我撕毁前半生苦苦遵从的人生契约,陪伴孤身的我,还我一生真正的自由。

当我来到这里,关子岭上的园子,一片的荒烟蔓草,与世隔绝的气息,是你带着我,一字字的朝云暮雨,一畦畦的笔耕墨耘,陪着我开始一片片的拾回破碎的自己,建构属于自己的青春岭花园

这俗世,我是母亲,我是女儿,我是妻子。来到这里,时而云雾蔽天,时而清朗无云,我依然是我,却能自由幻化成不同的模样。想起了十六岁的薰风,那似无意似多情的少年。而今我一个人来到岭顶,飘过家门的山岚,穿着一袭潇洒的披风,对我清浅一笑的曦日,颔首致意,与我相遇。依然含情脉脉的他,只是这次终于开口,轻轻的问着我,「妳知道我的名字呀!」

拥有了这么多的名字,我还能拥有什么?我与他四目相对,依然浅浅一笑,是你的美好让我无需负荷的言语。

来到了关子岭,眼前的山岭默默无语,看着这一切,这世间,多少人与我耳鬓厮磨,多少事付与东流,再清楚的爱恨情仇,到了这里,全都沉入深深的地心,成为供人一掬,取之不尽的伏流泥泉

是你带着我穿梭古今,让我的心与古人的诗情共韵。永远忘不了十六岁那天的情景,某日我去了书店,看到一本《唐诗和解》,上面有插图,价钱是日币七十五角,第一次手捧线装的诗书,非常高兴又惊讶,立即买这本书回家。从小时候我的养父即帮我请了位家庭教师来教我读汉文,但是要以汉文认识唐诗,自己觉得还不够,从此以后,我就一面研读日文文言文,另一方面一知半解地自修汉文,这也无形间促成我日后习于跨越语言的种种书写与思维领悟。

来到关子岭,我想起自给自足的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自己开始捡拾曾经萌生的诗句,想要与你一起来到岛屿南方,这一处青春的山岭。我开始在生命最荒芜的时刻一一种下一株株诗的种苗,那些青春的你曾对我说的话语,陪着我在这片荒芜的花园里播耕美丽的花朵,荣枯成凋,继续寻求生命的无限可能。

是不是有一棵枣树

是不是有一位少年

曾摘过枣子给我

曾把未干的水彩画

赠我的少年

〈荒废的花园〉(节录

看着年轻时的诗作,我忍不住惊叹一声,呀!难道你都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吗?竟能探知此刻的我!「没有花也没有鸟/尽是野草/厮守残破的苔墙」曾经植栽的盛放蔷薇,曾经收成的甜美枣子,怎能不历经时间的摧磨而永不凋落呢?若不继续弯腰除草,辛勤栽种花苗,晨昏依时,只怕荒芜依旧,「追破而来的是/落寞的我的背影/以及衰老的年龄」我开始弯腰种下希望的种子。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是的,但使愿无违。

二、关子岭之恋

有时天气正好,我会戴起美丽的草帽,在岭顶四处走走。山间的野草莓是我佐餐的佳肴,酸酸甜甜的滋味。我哼着这首〈关仔岭之恋〉,多少旅人、佳偶寻着悠扬的乐声前来这里,为的就是在一探岭顶峰间迷人风采之余,切身感受一句句歌词里那青春奔放的迷人恋情。

岭顶春风吹微微 满山花开正当时

蝴蝶多情飞相随 啊娘呀对阮有情意

啊 正好春游碧云寺(节录)

1957年一位音乐家与友人同赴关子岭踏青,在一天一夜的岭顶游览期间,为了感念一位女服务生热情又温柔的照顾,而岭顶的风景更加深了浪漫情怀的触发,当晚即信手谱写美妙的旋律,将美丽的风景与青春的心情交织成如诗的意象,也将岭上春意盎然、游人如织的画面化为永恒的旋律,完成了这首〈关仔岭之恋〉。这首由吴晋淮作曲的名曲,曾经传唱全台湾,触动世世代代恋人的心弦,更为关子岭增添了无限浪漫的想像。

你知道的,岭顶公园里有一尊吴晋淮先生雕像。看着那胸怀吉他,翘起左脚一派潇洒的模样,仿佛心里的旋律正在和着吉他轻声唱出。有时闲步岭间,旋律和着溪涧不时响起,真想看看这位台南县级的音乐家是如何吟唱着这首脍炙人口的歌。至今地貌风情改变甚多,褪色老旧的建筑夹杂新颖现代的新式旅店,因着这首关仔岭之恋,时间永远停留在1957年的某晚,某位关子岭旅社的女服务生善意多情的关怀,拨动了一位才华洋溢旅日音乐家的心弦。

哼着美妙的音乐,我也喜欢文字与音符的对话,1968年波音唱片出版了当时走红歌坛的双燕姊妹唱片,里面就收录我填写的〈雨中思情〉、〈潇洒的你〉两首流行歌曲。虽然没有〈关仔岭之恋〉如此脍炙人口,但有时想起往日时光哼上几句,也颇能唤起一些青春多情的浪漫心怀。

细雨湿透了衣襟透了心

满怀思情守望朦胧的灯光

满怀思情守望在雨中

〈雨中思情〉(节录)

潇洒的你穿着什么衣服都好看

怎能教我不像春风轻曳白纱微笑

你是潇洒OTTON AND BOW…

〈潇洒的你〉(节录)

居住关子岭期间,是我创作量甚丰的岁月。你有时庄严沉静如山岭的「火山碧云寺」,背倚秀丽的枕头山与面迎广袤的嘉南平原,在云雾缭绕,苍绿幽深间,为我展示身为诗人应有的胸怀;有时你又化为岭顶「水火同源」的模样,每一处地下蕴涵的丰富天然气,都是你蓄势待发的热情。你让我知道,自己不能遗忘潜伏在内心深处生生不息的火种。

原来,我曾经以为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努力区隔的各种角色,其实是可以同时存活在一个渺小的身躯里,不必屈服于任何一个角色,也无需统合成一个假面的形貌。我是人母,我是人妻,我也可以是完整的自己!因为你,你总是提醒着我,做一个人可以做得像世人喜欢的模样,但是身为诗人,一种灵魂来自地心的火焰,就勇敢地向四处流窜的伏泉挑战吧!

抛虚影于背后

俯拾一朵未凋谢的花

把花插在心灵

珍惜为诗章

欣慰

长巷口余晖尚存

--〈连影成三个我〉(节录)《笠》六十期,1974.

关子岭的歌曲如此浪漫多情,随处可见俪影双双的情侣相拥相亲,一个人在岭上的时光虽然悠闲,却也寂寞得很。想起自己在这世间的身份,就像一条漫漫长巷,我曾充满期待走了进去,却怎么走都瞧不见尽头,赤裸的心,一次次烙下伤痛。回头和影子相互取暖,连影子也早已消失无踪,祇得俯拾花园里一朵朵未凋谢的花,把花插在心灵上,珍惜为生命的诗章,好好收藏。

有时你又化身为一处处的传说, 让这关子岭的故事不时伴随着我的怀想,仿佛我这独特的生命也像岭上的时光,从亘古就已存在,直到你来到我的生命,以青春,以阅读,以悲欣交集的故事一一启发了我,我才得以看见自己的立足天地的唯一。一如这岭,本是无情天地,地心待涌的热源不知蛰伏多久,直至清乾隆间开发,日治时代更因发现温泉大举行动,于是在台地之下的温泉谷中形成了温泉聚落观光区,提供民众一处暂时逃离规律生活的世外桃源。由枕头山与虎头山环抱而成的山城,在婀娜神秘的山岚晨雾间,竟别有一番与尘世若即若离的风情,随时可因观景者的心情,展现不同的意象。即使远眺海拔1234公尺的最高山脉大冻山,那仿佛伸手可及的亲近姿态,我也不见得日日能触企得到!

一片翠绿的山坡上

关子岭顶的中央

笠园山庄背向大冻山

〈未完成的故事更神奇〉(节录)

1913年,台湾总督府研究所技师早川政太郎及技正佐伯正调查关子岭温泉成份有矿物「镭」,此后关子岭温泉能治万病、风景优美之说脍炙人口,有「天下第一灵泉」之誉。1916年台湾总督府出版杉山靖宪主笔之「台湾名胜旧迹志」,已将关子岭温泉与阳明山、北投、四重溪列名台湾四大温泉。

关子岭的泥浆温泉全台罕见,主要是因为温泉水涌出时,将沉积在珊瑚礁岩层的青泥岩挟带涌现,才会呈现灰黑色系,关子岭的温泉属于弱碱性碳酸泉,很多人会用沉淀在底下的泥浆敷脸或涂满全身,用作美容与保健。被称为国宝级的泥浆温泉,泉质含有硫磺与盐类,浸泡后可以杀菌,也能软化角质,是爱美的我最喜欢的享受。

是呀,你带着我谛听关子岭流传已久的故事,陪我走在一条条观光小径,遥想日式温泉旅店曾热热闹闹的风光。比邻而居的木造和室,门前的石灯笼以各自静闲的姿态陪伴客人,穿着和服、脚蹬木屐的旅人蹬蹬蹬蹬行过山城的朝夕。现在我来到这里定居,地底泥泉依旧,山岭依旧,时代的氛围早已驱走了日式风情,一座座新式的水泥楼房取代喀拉喀拉的木板长廊,幽静的山间小径,也逐渐被便利的铁制行人路桥所取代。你留给我一扇书写的窗,我在岭顶经营自己的花园,遥想昔时日式岭顶风情。

你说,未完成的故事更神奇,我的文字会让这里的故事继续诉说下去。(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