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感念,七十年恩义

「现代水墨之父」刘国松。(本报资料照片

刘国松为少数关注人类登月事件的前辈艺术家。(高美馆提供/本报资料照片)

七十年前,我十七岁,一个遗族学校中学生,踏上了基隆码头,开始我在台湾的人生。

父亲死于对日抗战母亲留在大陆,我在战乱流离中,跟着学校撤退到台湾,寄宿在师大附中的大礼堂改成的宿舍里。除了同学,除了学校,我无依无靠,要独自在这乱世中生存下去。

那一年,我想念留在家乡的妈妈,想念得毫无办法,就在教室里用一张小明信片,画了一幅小画,是一个小孩子,泪水溢满的大眼睛望着前方,题写着「妈妈你在哪里」。那是我当时心情的写照。

母亲是北京通县一户大户人家的女儿。父亲是山东人,不愿忍受军阀和日本人的军威,南下参军北伐,成功后部队驻扎在通县,结识了母亲,不久就生下了我。抗战爆发后,父亲在上海受伤,回湖北樊城补充兵源,这是我与父亲见到的最后一面,最清楚也是最后的记忆。不久,他就在保卫大武汉的激战中壮烈牺牲。随后的七年,母亲带着我和妹妹随军队留守处四处逃亡,最后被日军俘虏,母亲半生省吃俭用存下来的积蓄,被日兵一抢而空,从此家破人亡,母亲也因为无法过活而改嫁。

八年抗战,居无定所,我从未好好读过书。胜利后,我如饥似渴地读书,好像要把失去的光阴补回来。为了让我去报考全公费的南京国民革命军遗族学校,母亲将家中仅有的钱拿出来,也只够买一张由汉口去南京的船票,如果考不取的话,我只能流落南京街头。幸好我顺利考上了。1949年,我才能跟随遗族学校辗转来台,进入台湾省立师范学院附中读高中一年级。我的命运因此改变。

高二后,我以同等学历考取了台湾省立师范学院艺术系(今国立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后立刻成立「五月画会」(1956年),发起了现代艺术运动,同时赴基隆市一中,开始美术教育工作,至今,竟也超过一甲子了。虽然其间台湾的美术系曾拒我于门外,香港中文大学却于1971年邀我去美术系执教,并出任该系主任之职。但在1992年退休后,朋友们留我在香港,家人要我去美国,我还是坚持回台湾定居。作为一个流浪四方的「东西南北人」,台湾终究是我这一生住得最久的地方,感情最为深厚,是我的第二故乡。

回顾此生,或许因是烈士遗族,无亲无依,只能自立自强,个性不免倔强好强,独自撑持,即使有心事委曲,也从不轻易对人言说。这就容易遭致误解和攻讦。万幸的是,此生中竟有好几位恩师、贵人、知己,在明处暗地,给我人间最难得的情义恩助。感激之情,我一直深藏心中。

过去,朱德群老师画展张隆延教授书展,以及前些时知己好友余光中教授辞世后,我都曾写文章公开深致感念之情。然而在我心中,还有几位不能遗忘的恩人,虽已不在人世,我仍然想借此次高雄美术馆的展览,向他们致上最高的感恩之意。

首先,我要感谢的是廖继春虞君质两位恩师。廖继春是我在师大的油画老师,由二年级一直教到毕业,将从来都没看过油画的我,从如何用油调色教起,一直到野兽派立体派的笔法之异趣。1956年暑假,他鼓励安排我们同班同学郭东荣李芳枝郭豫伦和我四人在师大素描教室举办「四人联合西画展」,随后又在他的鼓励下,于他的云和画室成立「五月画会」。

廖老师对我个人又特别照顾。师大四年级时,由于赶制毕业画作,没有时间整理内务而被教官赶出宿舍。因为我只身在台没有背景,无处栖身,廖老师听说之后,立刻收容我在他画室住下,一直到我去中学实习为止,使我免于流落街头。

最让我感激涕零的是他对我的提携。1959年,我在基隆市立一中教美劳,一天廖老师打电话给我,问台南成功大学建筑系郭柏川教授要他推荐一位学生做助教,问我愿意去吗?我听了完全没有思考就一口答应了。

后来廖师母对内子说:「老师最喜欢刘国松的!郭教授要老师介绍他的得意门生,他第一个就想到刘国松!」由于廖老师的爱护,助我进入大学工作,后来才有机会进入中原大学建筑系任讲师、副教授到教授。自此才有多余的时间从事创作

虞君质教授是我大学一年级的《艺术导论》老师。他的一句「一切的艺术来自生活」,让我放弃画了五年的国画而改变为全盘西化,并且让我进入思考的领域,常常想到艺术的本质问题,对我后来的创作过程与目标起了很大的作用。

五月画会成立后,虞老师一直给我们许多指导与鼓励。每次展出,都会为文支持,更为我们与保守的反对派笔战,包括新儒学名人徐复观教授在内。虞君质教授对我的最大的义举,是1962年3月25日美术节时,我策划了一个「全省现代画会联展」,由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主办。正式开幕的上午,政工干校的教师们,找到前一年刚在巴西圣保罗双年展获得荣誉奖的秦松的一张版画,说是画中有个蒋字是倒过来,诬指为「倒蒋事件」。

虞君质教授立刻惊觉事态严重,必将连累一大批人,尤其是发起和领导展览的五月画会和我。他立刻发动师大老师支持五月画会运动,带头参加五月画会的老师,有廖继春、王壮为、孙多慈、马白水,还有校外的张隆延教授(曾任板桥艺专校长)等。廖继春与王壮为老师,还拿作品参加一个多月后展出的第六届「五月画展」。在那戒严时代的高压气氛下,这几位老师冒着政治风险,不惜挺身参加画展,和我们站在一起,这样的义侠仁风,这样的护持学生,让我一生感念不尽。

这个「倒蒋事件」,明明是高度敏感的政治事件,后来却不了了之,让当时的我,实在感到不解。三十几年后,才知道还是因为张隆延教授暗地里见了蒋经国,为我们解释,因而没有延烧下去。从此,台湾的现代艺术运动走入了康庄大道。

最后我要致意的是,余光中兄为我介绍的李铸晋教授。李铸晋是美国爱荷华大学的美术史教授,1964年来台中参访故宫博物院,光中兄请他吃饭要我作陪,目的是介绍我们认识。席中光中一直推介我,要李教授去看看我的画。起初李教授推说太忙,恐抽不出时间,但经不起光中一再地赞美我的创作,最后勉强答应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去我画室。我还约了五月画会所有画友请他们各带两幅作品过来。李教授过了十点半后才到,他下计程车后的第一句话说,他只有十五分钟来看我,下面还有约会。但是当他看到我刚画好的那张〈寒山雪霁〉时,半天没有说话,最后他说:「我一直觉得中国画应该改革,但怎么改我不知道,今天你作的画,正是我想要看到的。」最后我们谈了一个多小时后他才离开。

没想到他回美国后,就向洛克斐勒基金会推荐我,后来获得该基金会一年的环球参访旅行奖。由于我1966年初到美国后的表现,再加上英国剑桥大学名教授苏立文(Michael Sullivan)9月在旧金山帝扬博物馆(de Young Museum)的演讲,大大赞美我后,基金会的执行长立刻将我的旅行奖由一年改为两年,还包括内子黎模华在内。

由于李铸晋教授撰文与演讲的推荐,1967年1月在纽约举办了第一次个展,纽约时报的艺术主编在21日的时报上给了我极佳的评论。随后的两年间,著名的堪萨斯市纳尔逊美术馆、西雅图美术馆、达拉斯现代美术馆、丹佛市美术馆相继为我举办个展。

1969年,李教授还用英文为我写了本传记《刘国松:一个中国现代画家的成长》(LIU:The Growth of A Modern Chinese Artist),由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出版,1970年德国科隆东亚艺术博物馆翻译成德文出版。我想,后来纽约大学Conrad Schirokauer教授在美国出版的大学教科书《现代中国与日本》和在英国出版的《中国与日本简史》,以及德国波昂大学Ursula Toyka-Fuong教授出版的《Bruchen und Bruche》都有大篇介绍我的绘画理论与图片,恐怕都是受李铸晋教授这本书的影响。

最后就连香港中文大学聘请我去改革其美术系,也是恩人李铸晋教授推荐的!回想起来,我这一生的转捩点,就是因好友大诗人余光中教授向李教授极力推荐而产生的,能不让人终生感激的吗?

其实在台湾和外国还有很多我应该感谢的人,但我在这里首先要谢谢台湾支持我的好朋友们。也要特别感谢台湾的收藏家们,借出他们的收藏,热心地支持高美馆为我举办的水墨创作展,在此诚挚地向他们致上最高的敬意。

最后,我想感恩我的母亲,当年如果不是她不顾一切,倾尽家中所有,为我买下一张船票,让我到南京读书,我就不会有机会来到台湾,展开这一生七十年的创作岁月。我愿意将这些作品,献给母亲,献给这七十年来每一位有情有义、爱护过我的师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