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旧鱼市场可随便搬? 台南建筑师用市区改正图分析
文/许家硕
台南市旧鱼市场在各方保留呼声中总算暂时停拆,同时,市府也抛出了「异地保存」的方案。之后,市府宣布举办开放沟通讨论会,后续结果还未知,但是从文宣与新闻稿中可以看得出市府还是想极力推动异地保存这个选项。
台南鱼市场在104年9月文化局建物列册的审查结果是「建筑物本身并不具有艺术价值,亦乏建筑史上的意义,或者足以呈现民间艺术特色」。其实,我们对「古迹」这个名词还是存在着些许的误解。英文里常用 ''Historical sites'',关注涵盖了 ''site'',而不只 ''building''。或许,我们可以用另一种说法:「承载历史的痕迹」。很遗憾,审议委员还是用建筑物的完整性及工艺美学价值,而不是环境与历史价值来评定是否具有文资价值。
台南,在十七世纪的大航海时代,因为台江内海形成地大型天然港,吸引了荷兰人以这里为据点,开始台湾中国与日本的三边贸易,也才开始了台湾的文字历史。荷兰明郑时期的台江内海的范围,根据目前的考证资料,当时海岸线大概就是现在西门路的沿线。
台江内海海岸线的考证结果并不是来自地理学的研究,而是文史调查。透过海岸线的设施物,如官方建筑的赤崁楼,渡口大井头…等,提供了地点的明确佐证。再来是沿海设置宗教信仰的庙宇。经由庙方史料的爬梳,找出各单点与海岸的关系,透过无数论文讨论与修正,才逐渐串连出海岸的样貌。试想,如果当初海岸线上有哪座庙宇被「异地保存」过,那这么多人的努力,得到的就是一个错误的结果。
清代,海岸逐渐淤积,为了船运经商,船商们筹资兴筑运河水道,我们现在称为古运河,由安平沿着民权路走,码头是现在的协进国小,之后分流五条港至各行郊商号。
这几天关于鱼市场保留的论述陆续出现后,市议员质询文化局长台南有没有过异地保存的案例,局长回答没有。异地保存的案例台南还真的是有,比如说,小东门遗址错乱的种上小西门。最有名的应该算清乾隆四十(1775)年就任台湾知府的蒋元枢,在任内大力开发建设做政绩,除了兴学建城池,更是建庙改庙移庙,展现届满北上京城高升企图。民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乾隆皇担心府城会出皇帝,特地派了精通堪舆的蒋公子来台斩龙脉败地理,而终究府城地理在其手下随水断而龙不在,五条港开始淤积,一府二鹿三艋舺的领头地位也不复荣光。两百多年来,这个骂名仍在民间流传。文化局曾经出了一本书帮蒋元枢平反,佐证其戮力建设,民间传说实属无稽之谈等等…。书名就叫「蒋公子败地理」。
淤积的五条港不能再走船,古运河也随之无法通航。日本人来了以后,新的产业输出入需要船运,修筑了新运河,就是现在这条运河。没落的五条港区,仅存着与中国的零星贸易,五条港以东,靠着新运河展开的日本、东南亚贸易,海安路商街取代了五条港。
老旧市区开始慢慢不堪负荷,卫生问题与新的交通载具无法在旧市区里被容纳。1911年,进行了市街改正。在台湾割让的1900年前后,正是日本明治维新后约四十年左右的世代,全盘西化政策下前往欧洲受教育的一辈也约略壮年,遥远边陲的台湾刚好为这些青壮世代提供了舞台。台湾的城市治理成了创新的西化实验场,甚至西化程度更高,因为传统保守派都留在本国。
市街改正的规划,仿造欧洲城市空间,由中心圆环放射性展开,各轴线端点设置圆环,除了放置视觉焦点营造城市景观外,这个次中心也成为各区域中心再次展开。这是在欧洲城市不容易迷路的原因,每个区域都有独特性,而且有明确的指引。但这空间模式其实源自于封建传统,本来是给国王出巡看的漂亮城市一面,圆环上也尽是歌功颂德的英雄图像。不过,欧洲历经了文艺复兴、巴洛克等时期的洗礼,手工艺术妆点了原本政治化的图腾,给了城市文化的相貌。
日本人规划的台南市街改正,除了置入新的空间元素以外,也兼顾了旧城市纹理。附图是1911年的市街改正图。中心圆环在儿玉公园,现在文学馆前汤德章纪念公园。这个位置退在明郑时期天坛的东南侧,维持了旧政权的精神性,并与原有主要道路的民权路成为同心圆关系。中心外侧,原本欧洲传统摆设纪念碑位置的圆环,直接利用清代兴建的城门作为地标,也保留了旧城市以城门为中心发展的市街模式。
从图上可以发现,由中心点往外四个角落节点圆环,并不如欧洲城市般的完全对称,甚至西门圆环感觉放错地方了,差了一个街廓。以当时日本的威严统治,要打造一个古典几何的城市空间,或城门移位也不会是难事,但那是对旧城门位置与旧城市纹理的尊重。
旧城区意象被完整地保留,设置三个圆环,对应西门小西门,其他沿用旧有道路,不设圆环,但路径也分别指向旧城门,南门、小南门、东门、北门。另外,东区在日本人来以前就已经由发展成长老教会权属的聚落,往东的青年路有现成的端景,长荣女中的塔楼。
回应了旧都市纹理,新建设配合1908年纵贯线铁路全线通车,火车站前设置一圆环节点,作为进入城市的主要大道,大正町,现在的中山路。日本时代是林荫道,沿线配置公有建筑,法院、台南医院、公会堂、测候所、台南厅。过了民生绿园叫末广町,现在的中正路。前面提到,海安路形成的商街算是延续五条港的贸易商业,由运河延伸的中正路则带动了消费性的商业行为。从船溜一直到林百货,也聚集了各式海运来的舶来品。
从市街改正图可以看到,由中心点沿末广町的轴线底端,最早的计划有着圆环,清楚的界定一条都市轴线,从火车站到河港。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想过,圆环上会摆上甚么东西。不过这些在运河兴建时有了戏剧性的转折。不知道甚么原因,传统的地标性雕塑物,被无形的延伸水道所取代。可以想像,1926年新运河开通,顺着城市的主要大道走,最后的端景是运河的夕阳。从最东的日出之国到最西的台南夕照,串起了一条海洋帝国无形的线。抛开殖民这件事,如果在那个当下,应该会为这个城市而感动。
鱼市场就守护在轴线旁,来往海的门户。鱼市场的存在,说明了这个城市跟水的关系,这个城市从水开始,尽管承受过的岁月让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但是这城市的人们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族,还是想尽了办法来拉近跟水的距离,因为身上流的血,还有着海洋的基因。谁说它是可以随便搬走的!
●作者许家硕,现为台南市开业建筑师,北卡大学夏洛特分校建筑硕士、淡江大学建筑系毕业。本文已获作者授权使用,转载至个人脸书。以上言论不代表本报立场。ET论坛欢迎更多声音与讨论,来稿请寄editor88@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