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一个研究生以后⋯ 论文造假「学者黑化」真相

▲学术研究的代价,是金钱,还是人命?(图/达志示意图,下同)

作者:蔡孟利(国立宜兰大学生物机电工程学系特聘教授,曾任《科学月刊》、《科技报导》总编辑。)摘自:皇冠文化《死了一个研究生以后》

●精选书摘内容

学姊死了,在实验室里开一氧化碳自杀。

她离开得无声无息,留下来的人却陷入兵荒马乱。研究室里的各种计划和应酬持续进行,挂的全是教授的名字。私底下大家却都知道,没有学姊的贡献,教授绝不可能有今天。

人死留名,狐死留皮,学姊的死只留给我满腹的疑问。她总说自己把我当成亲弟弟,我们互相扶持、分享生活点滴,若在几天前,我可以不脸红地说,我是她很亲近的人。但在她离去以后,一切都得打上问号。

从学姊留下的遗物中,我发现她一直都在跟一个她从未提及的男子保持暧昧的通信,而学姊以前的指导老师也跳出来自称曾与她论及婚嫁。教授的态度更是让人纳闷,倚重的左右手突然过世,他看起来不悲伤却非常紧张,不断向我探问学姊有没有说过什么,还命令我一找到学姊的笔电就要立刻交给他。

虽然检警确认是自杀,学姊的家人也无意深究,但种种疑点始终在我的心里徘徊不散。她温柔的微笑下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现实宛如逐渐龟裂的墙面,而在裂缝中透出的「真相」影影绰绰。

但我怎么料想得到,要让这些疑问水落石出,该付出什么代价?而学姊的死,仅仅只是这场黑暗风暴的序幕。

实验室只剩我一人,这是我所希望的。我再确认一下实验室都没有其他人之后,将门锁上,进了老板办公室。如果照小花说的,老板的电脑应该还会停在他当天所开启的档案画面,或许,连老板的信箱也都还会是开着的。虽然久没动的电脑进入休眠以后会锁码,但那不是问题,因为老板的电脑密码当初是我帮他灌window的时候设的,我猜他不会改。

我戴上实验用的手术手套,谨慎些,避免留下指纹。打了打密码,果然如此。荧幕启动后,上面正显示老板仍开着的outlook邮件信箱。怕时间不多,等等或许会有人进来,我没有多看,就直接将老板outlook的寄件备份与收件夹的pst档备份出来,存入我的随身碟。结束后,有点不放心,又检查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人,再进入办公室站在老板的电脑前等了十分钟,看到画面又切换为保护模式才离开。

稍松了一口气,我在公用区的电脑前坐下。既然答应小花待到五点以后,就先看看网路上有什么最新进展,把剩下的两个小时撑过去。《Sci-M月刊》早上又发表了第二篇评论,但不像第一篇那样是谈科学专业,而是针对学校这边的调查程序之抨击。因为昨天下午学校发了个新闻稿说明将要采行的调查程序与负责单位,结果看起来就是依T大之前的样子再画个葫芦;如果把校名遮掉,基本上没什么两样。显然,即便T大之前处理得很烂,但却是之后出事的单位打混最好的模范。反正,T大当初那样搞,大家骂归骂,教育部也没说T大的调查不合法。

看看PTT,倒是没多少人再继续谈Sci-M月刊那个火力十足的第一篇,而是好几篇关于校长的风流野史正热门。我还是紧张了一下,赶忙仔细的逐条阅读是否有谈到学姊的地方

读了快四十分钟,才确定至少在绯闻上,校长跟学姊没有关系。

我留下来看了看自己的FB跟gmail,没有什么立即要处理的讯息,不多久也锁门离开。

在下楼梯的时候想到晚上得将老板的电子邮件过滤一遍,用学姊的笔电不适合,毕竟学姊的所有东西都在里面,不能有所闪失。想到这里,我决定去买一台新的笔电和一颗大硬碟,之后东奔西跑时都用自己的笔电,不要再将学姊的笔电带进带出的;也顺便把学姊笔电内的东西做个完整备份。

在我进到捷运站内坐上那部可以通往光华商场的电车内,我发觉我默念起郑愁予〈流浪的天使〉中的这一段:「上车的第一句话不就已说好了,我们去一道流浪而互相不是目的。」

我揹着新电脑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已经是晚上八点了。显然为了在卖场内磨出一台诸多软体齐备立即可用的新机器,费了我不少工夫与时间。由于还是得到学姊家去处理她笔电备份的事情,就顺便收拾了我这边的一些衣服和用品,准备带过去。毕竟也得开始做搬家的打算,这边的房子就住到下个月底,刚好在新一期的房租需要缴交之前退租。学姊那边的房子不论大小与设施都比这边好,比较像个家的感觉;更重要的是,那是学姊住的地方,而我可以睡在她的床上。

没了机车的机动性,只得又耗掉快一个小时才到学姊家。这样一折腾,时间也晚上十点多了。在备份学姊电脑的同时,我也试着在新电脑上还原老板的那些备份邮件。没有耗掉太多时间,事情还算顺利,接下来就只剩下要如何从近万封信中进行筛选的问题。

我自己先预设了两个比较敏感的时段,一个是学姊死亡当天算起前后一周内的时段,另一个是从学姊出殡后到现在的最近几天。这样包含收件与寄件的邮件总数就收敛在约六百封左右。

当我打开第一封信的时候,不,应该从更早算起,当我在实验室把老板的邮件备份抓到随身碟的那瞬间,我知道我已经犯了罪。在下午的那个时候,我在按下按键的刹那不能说没有迟疑的犹豫,闪过的念头很多,少数是担心会不会因此而锒铛入狱,但比较多的是,「何以事会至此」这样的疑问。

我先打开了学姊去世那天的信件。当天的第一封信,是在上午九点零三分出现,寄件人是学姊。

信中的内容主要是跟老板报告那天下午要去医学院培养室操作的事项。此外还有个附档,里面写的是之前一批细胞经由同样的操作程序所得到的数据。学姊在信中提到上次这一批数据还蛮不错的,如果今天这批细胞也有同样结果的话,那这部分实验的N值就足够了。信末顺便写到,她上次照着张P新给的实验步骤再操作了一次他们实验室所发表的论文中之新方法,但还是没有成功,所以她今天下午做完实验后,会再去找张P讨论她所遇到的问题。学姊说,她有跟张P约了时间,张P说他下午六点以后才有空,所以就约了六点十分。

张P就是那间细胞培养室的负责人,也就是大鸟他们老板。

好吧,一个准备要自杀的人,居然在自杀前夕还对工作这么兢兢业业,还把自杀后的第一时间约好了要讨论实验内容。这样积极的人,被说成是久为忧郁所苦,加上近期实验不顺利的刺激之下以至于突发性的自杀,到底谁会相信!

事情越来越清楚的不对劲,我在想,如果先排除检察官是偷懒或是有其他不法的意图而以自杀草草结案,那剩下的可能就应该是检察官所看到的证据的确是指向自杀。那在检察官调查的过程中,是谁告诉检察官说学姊有忧郁症?又是谁告诉检察官学姊最近的实验不顺利?老板是学姊硕、博士的指导教授,照道理说检察官应该会找老板询问一些关于学姊的事情才对,那,老板有提供这封信给检察官吗?

我忽然想到,今天大鸟应该会去拍摄细胞培养室的内景。就先搁着这些信,开了FB和gmail,看看阿猫有没有传来什么东西。结果我的两个对外通讯管道里什么新鲜事都没有,小惠与阿仪也都没有再传任何讯息过来;我顺便点了点阿仪的FB,还是停留在那张她抱着她小姪子的照片,也没有任何更新。

我有着些惆怅的感觉。

我真是个矛盾的人。

继续回到老板的邮件。老板并没有针对这封信回信给学姊,倒是把它转寄给张P,上面简短写说「请再多费心教导,语娟个性固执,请多海涵。」我再检视当天的后续信件,除了一封期刊总编辑寄来的信比较特别之外,没有再看到其他较相关的。

说那封期刊总编辑的信特别是因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跟学姊的死无关,但隐约中让我感觉到不对劲。发信人是老板神作那篇所在的期刊的总编辑,是位蛮大牌的科学家,信中要求老板说明他那篇神作中的几个实验细节。原因是有其他科学家投诉,他们想要重复老板的实验但却都没有成功,而那些科学家曾经尝试着跟通讯作者,也就是老板请教,但都没有在相关细节上得到令人满意的说明。所以期刊总编辑要求老板,必须对于附件中所提到的问题逐一详细回答。

附件中洋洋洒洒的列了一堆问题,似曾相识,因为前几天在Sci-M月刊第一篇评论的附件中,我也看过几乎是一样的质疑。

还没来得及细想,阿猫就寄来了细胞培养室的影片,档案颇大,所以是云端连结,耗了一些时间下载。看得出大鸟很用心地拍这段影片,解析度很棒,而且巨细靡遗到连冰箱靠墙处的缝都打光进去拍。

实验室看起来已经完全的整理过了,也就是说命案现场被破坏殆尽。当时被说是用来自杀的三支二氧化碳钢瓶与一支一氧化碳钢瓶,包括一台Isoflurane 麻醉机都不见了,只剩无菌台旁边那个培养箱上连着的二氧化碳钢瓶。看起来这支是新换的,因为瓶子和气阀的样子都很新。入口处的准备室内则是空空荡荡的,许多东西应该都搬走了。这样子的现场,我想即便是柯南来待上一整天,大概也很难再找出什么可疑的蛛丝马迹了。

我再把现场的影片从头到尾非常仔细的看一遍,连一丝丝觉得怪怪的东西都没有。我怔怔的望着影片结束时停顿在无菌台前的那张工作椅,在毫无知觉该思索些什么的状态下,脑子里忽然在一片虚空中插播了一个正在那椅旁地上挣扎着想站起来的学姊,我甚至可以在我那缥缈的思绪中看到她惊恐与无助的眼神,而我却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倒地,静静的,然后,死去。

我很悲伤,眼泪不断的滴了下来。

勉强打起精神收拾一下眼泪,再回到那些邮件上。我注意到老板有把那封期刊总编辑的信转寄给大师兄,没有再多写什么,就只是把原信转寄;他也把信另外再转寄给校长,里面则是附加写说他会处理,但是他怀疑这些检举是熟人所为,问校长是否想得到有哪些人可疑。

我先追踪了这封信的后续。在隔天有看到大师兄的回信,他跟老板说他会先拟个回应的初稿给他,但需要些时间,而且他认为不需要立即回复期刊总编辑,只需要先回个礼貌的信说会谨慎处理,然后就拖他三、四个月再说。校长也有回信,上面只是简短的「约时间当面谈」,六个字。

老板也真的照大师兄的建议,先回了个好像很在意又恭谨的信给总编辑,说是因为需要再确认很多材料使用的细节,像是所使用的抗体之纯度等等的问题,所以会多花一些时间,希望总编辑能将时间宽限到三个月之后。总编辑随即也回信说,OK。

找了之后所有的信件,并没有看到大师兄接下来所谓的回应初稿。

我接着从学姊出事前一周的信件开始依序看下去,一直到今天下午为止,并没有再发现与命案可能有关的讯息。只有一封在学姊死前三天收到的创投会议之开会通知感觉怪怪的,里面提到一个高速药物的筛选平台之投资计划,我看了一下洋洋洒洒的收件人里,有老板、校长、张P与之前抓奶的杨P,大师兄也有,还有一些医学院里其他的大P,和一个卸任的部长。

有些怪,但说不上来哪里怪。或许是那个高速药物筛选平台的名称,虽然取的花俏,但仍让我觉得跟老板的神作还有张P的新方法有某些关联。

我站起身来,在学姊的房间内踱步绕了一圈,又走到她的衣橱前,打开橱门,深呼吸了几口那泌心香润的学姊味道,在掉泪之前,关上衣橱,回到座位上。此时学姊笔电内的资料都已经备份完毕,我收好了行动硬碟,在关上学姊的电脑之

前,又再看了一次学姊走在田埂上的那段影片。

当影片播完时,我已经是完全无法控制的那种大哭。我到底要怎么办呢?要如何才能让一件已经以自杀结案的谋杀又重启调查呢?学姊一定是被谋杀的,这已经无庸置疑了,但是我要怎么样才能够帮助学姊申冤呢?

看到毛骨悚然是正常的,因为这「不那么纯属虚构」……

「在还没坏掉之前,我必须写下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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