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食碗,在缝隙之处投射出时代缩影(上)

名为清辉窑的小吃碗,显然十分受到餐饮小吃业者的喜爱。(有鹿文化提供)

绘有胭脂红花或鱼虾碗盘,出现在许多家庭的餐桌上。(有鹿文化提供)

这些碗呈现简单之美,碗底无印,以致无从得知其生产者为何。(有鹿文化提供)

我的碗橱里有四只釉下彩青花陶瓷碗公,外观是典型的「竹篱绘法,细密的淡蓝条纹从碗底延伸而上,托着碗身。碗内,两道整齐的平行蓝线围住上缘,下笔与收尾处的细线因为釉色叠合显得更蓝,浓淡肥瘦的笔触透露了绘制的程序与速度。碗底印了一枚圆形图腾,直径不到五公分的圆框内嵌入一幅简约的古典山水速写,前景是一株从险峻山崖缝隙窜出的高大松树,中景是一名站在高地上的小人物,手中握着一截象征性的直线(也许是橹,或者钓竿),再远一些可以看到水波与远山,恬淡却景深

四只碗底的图案如出一辙,是盖印上釉的绘碗方式,看得出盖印者的手法相当细心(这可不容易,早年许多「福字碗」在碗底印上的「福」字经常显得潦草),线条干净整齐,维护了碗底浮世山水的清闲。如果翻开碗底,从它无釉的纯白底部判断,制造原料已不是早年的陶土,而是混有高岭土的瓷土,推测是二十世纪下半叶出现的产物。碗底无印,因此无从得知此碗的生产者为何。

这四只中型碗公昔日是父亲老家餐桌上日日使用的器皿美浓祖母一直将它们收藏在自家碗橱,父亲后来接手搁在铁柜里闲置,如今交由我纳入台北的餐柜,是家中最频繁使用的器物之一。

这些碗有一种节约的美,尺寸大小适当,容量比一般饭碗深阔,又比盛菜汤的大型碗公小许多,尺寸在现代器皿中难得一见。除此之外,因为使用比陶瓷硬度更高的瓷土,又以透明釉保护、高温烧成的釉下彩技法制作,即使千回百转经历过三、四代人的摩娑,体会过万种滋味与油花的润泽,看起来丝毫不显沧桑,不似我从祖母那里拿来更早期的陶制饭碗,因为做工粗糙,在岁月浩浩的侵蚀之下早已缺损斑斑,美则美矣,做为食器已经不太就手,如今的用途只能改为盛装小物的容器。

大概是延续自家人珍惜老碗的惯性,又或许是自己恒常使用家族的旧食器,使得这些器物与我的日常并没有隔阂,这个亲切的原因,很早启动我学习认识台湾老碗的兴致,尔后在逛跳蚤市场、看老碗的零碎闲情之中,也不成系统地建立起一点关于日用食器特质与技法的粗浅认知。我不算是狂热的台湾民艺食器收藏者,但这些年来仍少量收了一些绘有胭脂红花或鱼虾的碗盘,我喜欢它们的故事性,并尽可能地不让它们脱离日常轨道,勤劳使用,是为了避免让日用食器成为束之高阁、仅供观赏的出世文物

任何对台湾厨房里日用陶瓷略有涉猎或喜好的人,拿起一只有历史的食器时,很多时候并不为了吃,而是为了看,为了一种遥想。因此,以我碗橱里的那四只青花碗为例,它的形体本身具备了丰富的暗示,惜碗之人并不会只顾着碗里的东西,通常拿起一只碗的时候,还要习惯性地将碗翻转过来,希望从不同角度去看待它,找出它试图彰显的意义。你要是懂得看,那么就能从一些枝微末节的线索里读出它的制作技法、可能的生产年代、使用的原料以及绘制风格,举凡在时光淬炼后滋养出来的冰裂纹、杯碗底部高台的土色与切痕,都是器物故事的延伸。

将碗翻转过来的时候,许多人习惯性地「看款」(khuann-khuan),看碗底的记号,此印通常是代表窑厂标志的商标印记,有时还附注年号,在世界的陶瓷史中,这一个小小的印记,注解了它的身世、所处的时空背景,其他时候也有区分阶级、区隔官民的注记作用。

看款的动作是古物收藏者的习惯,以收藏台湾日用陶瓷而闻名的宜兰「台湾碗盘博物馆」为此曾特别规划了一个「看款」区,馆方翻开这一区的器皿底部,露出底下的商标印记,协助参观者认识一些台湾常见窑厂。如果没有印的提示,那就非得仰赖更多识别的知识,从其他蛛丝马迹来判断它的来历。此外,看款者也学会理解名号亦有虚实,「仿款」往往反映了每个时代流行文化角力中优位者声势,声势愈高,仿众愈多,风格的伪装与模仿是文化热潮的副产品。

自从开始关注台湾日用民器之后,长期以来,我出门吃饭,经常不自觉地多看一眼店家所使用的碗,完食后,只要私心感到食器特殊,便下意识地高举碗身端详,「看款」是抱着「君从何处来」的心思。过去在台湾各个乡镇与城市游晃,偶然发现许多老字号的小吃店不约而同地使用一款碗底标记「清辉窑」的碗,此后阅读许多街头饮食报导的时候,更留意到这种碗屡见不鲜。出于好奇,我与小吃业者闲聊的时候,经常问起碗的来历,许多业者不约而同表示,十几二十年前已经买不到同样的款式。

为什么用这一类型碗的店家都是老店?又为什么产于莺歌,名为清辉窑的小吃碗受到业者的喜爱,却突然消声匿迹?这些疑问久久悬挂在我心底,某一日终于按捺不住好奇,特地上网搜寻清辉窑的资料,却惊异地发现清辉窑现在不做碗,已经跨入航太精密科技业。

我仍记得辗转与现任清辉窑老板林正诚通上电话的那一刻,正忐忑地坐在图书馆无人的楼梯间里,尽量地让自己听起来轻快,电话另一头的林老板乍闻采访邀约,旋即谢绝,我为了不让访约太快失败,灵光一闪向他提起近期看到高铁杂志里刊登的某家小吃老店铺报导,老店使用的正是清辉窑老碗,老板恰巧看过那一期的高铁杂志,明白我在说什么。靠着这个微弱的引信,原本阖上的大门似乎又拉开了几分,老板多问了几句,也许是想从我这边知道更多,或者想起了过去。我们又聊了一些,话题渐缓舒展而开,这是我与清辉窑故事正式连线的起头。

此后,在与生产者反复的交流与确认之下,我认识了更多款清辉窑早期的小吃碗。我家那四只竹篱纹青花碗碗底无印,因此向来「碗身未明」,无从得知它的身世,同样地,清辉窑自创业以来,有长达数十年的时间,生产的日用食器皆没有任何厂商记号,如果没有生产者亲自「认亲」,这些无印的器皿都将只是历史洪流中身分模糊的「待考」文物,然而无名之物也有它的时代背景。

清辉窑早期的产品并无品牌印鉴,有一个特质却可以很快地让我指认出「这可能是清辉窑」─由于清辉窑是早期台湾第一个使用青花釉下彩机器移印量产小吃碗的窑场占率高达六成,只要在小吃老店内看到看起来像机器大量生产的蓝白双色、手感厚重老青花碗,八九不离十都是清辉窑所制。

有了一些基础的认知,探寻仍使用或保存清辉窑小吃碗的店家有了头绪,我依循线索敲了受访者的门,有一部分是我早已知道使用清辉窑的店家,我本来就是他们的常客,但也有一部分是后期上穷碧落下黄泉竭力搜寻得来。要知道哪一间小吃店仍使用清辉窑的老碗,除了亲自上店家吃一碗,以肉眼亲自认证之外,感谢网路时代,我还使用了关键字搜图与延伸搜索的方式预先筛选对象,目前已练就了瞬间可以从照片中碗缘花样(无论这碗是否正好盛满一碗面线或肉羹)判定它是否为清辉窑的火眼金睛。

我必须说,那些原本不认识(而正好使用清辉窑)的店家,果真都是时代考验下的健儿,绝大多数相当美味。不过,在踏查的过程中,我亦发现有些旧有已知的店家,在短短一两年内已不是我所熟悉的样貌,包括全面汰换清辉窑,甚至用上了美耐皿。在诸多「发现今非昔比」的愕然中,记录下来的这些小吃店故事,都像是在时代的飓风中紧急采集下来的果实。报导内容最终虽以「仍使用老碗的老店」串场,但器皿只是访谈的触媒,这里谈及的小吃摊及其人情故事,勾勒的脉络远超过器物之身,投射出大时代与小地方的动人缩影

讨论莺歌制陶史或台湾陶瓷发展史的文献中,清辉窑经常是被忽略的一环,最大的原因自然是那个「不具备名牌」、身分模糊的过往。提及台湾境内机械化量产瓷器领航者,大同瓷器经常是聚光灯下代表。一九六三年成立的大同瓷器创立之初输入日本技术,以贴花与釉上彩瓷器为主要生产方向,清辉窑稍早预先一步输入釉下彩的机器移印技术,因为不易磨损显旧,一度雄霸小吃业市占率之鳌头。(待续,本文选自《小吃碗上外太空》,有鹿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