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选一首诗 来当总统
春雨无声。
深夜,我在灯下,怔怔地读着朋友的诗。八十一首,我却从三月读到四月又读到五月……春天的夜晚,有时有点冷……。
唉,奇怪的2020,但我的朋友郭汉辰已经跟这些都无关了──他走了,五十五岁,殁于台人最常患的肝癌。
六龟、甲仙、小林国小,大武山、雾台、林边、小琉球……追着诗句,我们去重访屏东故里。我仿佛又坐上他的车,像去年,像前年,或大前年……他开着车,我们一路在南台湾的阳光中不疾不徐地穿梭。
读汉辰的诗不全是愉悦的,例如他有一首诗的题目叫〈老师,我听不见上课的钟声〉,写的是民国98年8月8日小林村遭山洪灭村,小林国小57位同学下落不明之事,读来令人觳觫。这让我想起有位具「特异功能」的朋友,此人能感受到幽明间的事,灾后,他去小林村,回来只说「惨绝」。我几次话到嘴边,都不敢开口详问,怕说的那人会崩溃,也怕我这听的人会崩溃。
汉辰其他悲伤的诗也不少,例如写高雄气爆或写选举,都不怎么「赏心悦目」。
但是,我中夜读来,只觉是在读深婉而又激越的「情诗」。人世间的情并不只指男女之间的爱情,对悲苦死难的同胞的深爱,也会让诗人写出「另类情诗」。
这句话其实已经很白了,但我还是想把它以现代人的用语再说一次:
如果要着手写一篇文章,那就该当写些跟此时此地有关联的切身之事。
如果要写诗呢,那就该写下真有其事,真有其情,是自己内心非常有所感的忠实记录。
如果白居易能穿越时空,来到这二十年的台湾,想必他也会选择和汉辰一样的诗旨诗归。他若读到汉辰「影子影子请你狂奔」,想必也会掷笔二叹,一叹千古以来农耕人民的命苦,二叹汉辰的才与情。
汉辰的诗当然还有别的,例如写玩手机的低头族,忽然发现自己的头颅竟不见了。温馨的则如写小女儿的出生,清逸的如写山岚中的野茶。至于写旅游中所邂逅的巴黎铁塔,则又是另一种风情。最绝的是,每次看到选举选得很难看,汉辰居然撂出一句有趣的大胆异想,他说:
「选一首诗当总统!」
啊,真是诗人的振聋启聩之言啊!诗是好诗,语言和构想也够生辣鲜新,但我却不免想和远方的汉辰传个简讯跟他开开玩笑:
「唉!汉辰呀,你也未免太政治白痴了吧?你不知道吗?如果叫台湾的人选一首诗作总统,唉呀呀,他们照样会大打出手的呀!选余光中?周梦蝶?还是吴晟?夏曼蓝波安?」
如果能这样一张纸一支笔一路写下去是多么好啊──虽然所写的事有一半不是好事──
但汉辰走了。
「这,已是汉辰的遗作了啊!」
我因那挥之不去的声音而落泪,而烦腻,终于生了气,回嘴斥道:
「哼!少来,谁写的作品不是遗作?就连我现在在写着的这篇文字,不也是若干年后的遗作吗?」
那声音便戛然止住了。
我于是想起去年,某个黄昏,在靠近台北金华国中的一个小书肆里,众人饮着咖啡,为汉辰的新书而庆贺。有一位朋友发言,说:
「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汉辰是有病在身的──」
什么?他说什么?他所说的病,想必不是什么小病,而我到此刻竟然从来都不知道他有病。他虽不是什么精力充沛活蹦乱跳型的人,但在几次共同参访的旅程中,他都十分亲切自然地帮我拉行李,我也只觉他算是个有正常体力的绅士,从来不觉得他有什么重症,知道他血糖偏高,但那也不算太大不了,我也一样……
他跳上台,带笑作补充解释:
「哎,有次有个朋友,当面问我,你上次不是说你有病吗?不是说你活不太久了吗?咦?怎么到现在还活着?我说,对呀,就是到现在还活着呀!」
大家都笑了,我也笑,心中却不免忐忑。
年轻时,口无遮拦,我认识某些艺术家,见面常用「呀,你还活着」来互相调侃。
敢拿「死」的话题互相打趣,那真是年少轻狂时的幸福岁月啊!
本来约在春天,在屏东,在胜利新村,要办个文学活动,但疫情不轻,我属于「高危险群」,媒体建议我辈「别乱跑,就算你帮了全社会的忙了」,我只好乖乖宅在家里。本来想延到六月应该风波会平静,但汉辰等不到那时候了。
世间所有的作者,不管是屈原或李杜,是苏东坡或曹雪芹,终将成为遗骸──但所有的遗作却有权利活着,活在会心读者同悲同喜同愤同悦的眼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