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专家”黄大树:我为古建续春秋
▲1997年,王世仁(左一)、傅清远(左二)、罗哲文(右二)和黄大树(右一)等专家在台州府城墙研讨保护方案。(受访者供图)
上世纪80年代,黄大树在湖州飞英塔塔顶安装宝葫芦。(受访者供图)
1999年1月23日,尼泊尔中华寺完工后的场景。(黄大树摄)
2020年10月23日,黄大树介绍他摸索出的“角梁预应法”等技术发明。本报记者王俊禄摄
农民出身,初中学历,泥瓦匠起步,误打误撞入行古建领域,边学边干40余春秋。他大半辈子雕琢古建筑,也被古建筑所雕琢
在他和团队修复的数百座古建筑中,有的被申报为世界遗产,200多处被批准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他还主持修复了马来西亚槟城张弼士府邸、尼泊尔中华寺等,成为中外文化交流的见证
农民出身,泥瓦匠起步,误打误撞入行古建领域,边学边干40余春秋——眼前的黄大树,皮肤黝黑,双手织满老茧,沙哑且夹杂方言的普通话晦涩难懂。但聊起宋塔、古刹、城墙、故居,他时常眯起的双眼,不断闪现光芒。
72岁的黄大树是浙江临海市古建筑工程公司董事长、中国建筑协会古建筑分会副会长。在他和团队修复的数百座古建筑中,有的被申报为世界遗产,200多处被批准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他还主持修复了马来西亚槟城张弼士府邸、尼泊尔中华寺等,成为中外文化交流的见证。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千年古迹面前,人生也无非过客。这位大半辈子雕琢古建筑的老者,也被古建筑所雕琢。
风霜拂过历史遗存,经年累月——这是一场与岁月的争夺战。黄大树以榫卯作笔、砖泥为料,在海内外留下深浅印迹,也留下了一笔可触可感的人文财富。
半路出家,从“一问三不知”到获专家好评
曾经修复过的天童寺,围墙瓦片上再次长出青苔,每每路经此地的黄大树心生感慨:“这是40多年前边学边干,参与的第一个古建,还好没‘掉链子’。”
时光回溯到1948年,黄大树出生在临海一个普通农户家中。初中毕业后,他跟着村里师傅干活,学的是泥瓦匠。黄大树悟性好、学得快,只消个把月,农村造房子、砌锅炉等技术活都已难不倒他。
1978年,黄大树30岁,已是家中主要劳力。这年夏天,一个宁波来的远方亲戚带来信息:宁波打算修复天童寺,但技术工人奇缺,着急要人,工资每天一块二。
改革开放前夕的中国,很多人对古建筑仍存在偏见,行业人才几乎断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黄大树马上来了兴趣:一块二,生产队出工一天3毛钱,整整4倍啊!赚来贴补家用多好。
但那个特殊的年代,擅自打工不被允许。他和村里约定,每天工资里上交三毛钱给村里,这才成行。
次日一早,他清晨6点起身,只身一人前往宁波,辗转10个小时,擦黑了才摸到天童寺。
推开挂着整修办公室牌子的门,接待他的一位王姓局长劈头盖脸问了三句话:
“会盖筒瓦、做栋脊吗?”“不会。”
“会雕梁画栋吗?”“不会。”
“会修斗拱、戗角吗?”“不会。”
这些听都没听过的名词,让黄大树蒙圈了。不用说,打工的事黄了。
“既然大老远来一趟,我干脆去逛逛。”黄大树回忆说,没想到寺院比村庄还大。兜兜转转,他注意到很多处围墙倒塌了。
“要修墙吗,这个我会!”黄大树找到生产指挥组王组长,“能不能让我砌墙,我在行。”
没想到,王组长爽快答应了:“你再找十来个人,要修的围墙有好几里长。”
黄大树带着喜讯,一溜烟跑回村里。出门清点,一共18个壮劳力。
砌墙和农村造房子差不多,黄大树轻车熟路。但很快遇到了新难题:围墙上部需要做挑线、堆塑、盖筒瓦等,“十八罗汉”都是“门外汉”,只能大眼瞪小眼。
“砌墙先继续,不懂盖瓦我去‘偷师’!”于是,趁着每天中午正规施工队休息,黄大树偷偷爬上正在修缮的天王殿屋顶,把瓦片揭下来、装上去,反复咂摸。
后来,眼看着被自己“动过手脚”的那一处并没有被推倒重来,他舒了一口气。
那些天每到晚上,他都带上砖头瓦块,将“偷师”学来的技术在工棚里反复练习,琢磨了一个多星期,终于解决了技术难题。
功夫不负有心人,黄大树等人修复的围墙节约原料、工程优质,工程验收时得到专家好评。而且,他认真好学、刻苦钻研的劲头,得到了大家广泛认可。
“包工头”闯入新天地
天童寺首战告捷。半路出家的黄大树,此时对古建筑发生了浓厚兴趣,“做梦想的都是古建筑。”
其后,他顺势组建了一支27人的古建筑修建工程队,开始承揽古建修复项目。干完围墙,整修办公室又将寺庙的大雄宝殿、藏经阁和钟鼓楼等处的修复工程交给他们。
然而,对于仅垒过石头、砌过墙的黄大树来说,要与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千年古塔、罗汉佛像打交道,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他的钻研精神,又一次打动了把关天童寺修复的技术工程师陆美玉。“她开始向我传授技术,还把《营造则例》借给我看,我才明白,古建筑修复既是一门科学,又是一门艺术。”黄大树说。在专家指导下,修复工作完成顺利。
不久后,黄大树团队又迎来一项重任:承担了位于宁波的阿育王寺西塔(下塔)的修复工程。
黄大树先去了解史料,边看边啧啧赞叹:这座塔是元代的汉式建筑,七级六面,楼阁式砖木结构,通体用砖砌叠,塔内能沿台阶逐级上到顶。这种元代的汉式塔在国内留存极少,修复施工难度较大。
为了掌握更多古建筑相关知识,他经常去各大图书馆、书店翻看古建筑书籍,查阅资料,还会向老师和一些古建筑专业人士请教,希望把古建筑修复做到完美极致。
古建筑书籍为黄大树打开了新世界。每逢周日停工,他便坐着公交车去书店泡上一天,翻阅着《梁思成文集》《中国古代建筑史》等书籍,争分夺秒,刻苦学习。一不留神错过最后一班回程公交车,只能徒步3小时走回去。
在学习中,黄大树慢慢体悟到,西方的古建筑大多以石构建筑为主,而我国古建筑多为砖木结构,所以在修复的时候应当注意保留建筑的本质,同时还要保证在未来较长一段时间内,修复后的建筑能经受得住长年累月的风雨侵蚀。这成为他今后钻研的重点领域。
业内人士说起黄大树,认为他不但好学,而且善思,多次创造性地发明修复新技法,在一些知名古建筑中成功应用。
母亲掀起的锅盖、防空洞里的岩缝、农房常用的五孔板……脑海中随时琢磨古建筑,他的许多精巧发明也是源于生活。
湖州飞英塔堪称我国最复杂的“宋塔”之一,以“塔里藏塔”闻名于世。但其因年久失修,副架及顶部结构全毁,斗拱残留无几,塔壁空鼓开裂,破损十分严重,修复难度很高。1985年前后,国家文物局决定以此为试点,拨款进行全面大修,黄大树受命参与这个艰巨的任务。
前期相对顺利。但在修到40多米高的第六层时,难题出现了。
六层的塔顶,原为8根斜柱木和27米长的刹杆木组成的木作结构。现在顶部要变更为“井”字八柱连结,才能增强该塔的稳定度。
同时,五层的塔砖砌体有一大块空鼓要拆修,否则难以承载六层上部的木构件。但按照常规,拆五层墙体一般要先拆上部六层的墙体。
行家都知道,历史现状保存得越多,文物价值才越高,轻易不可破拆。
一时进退两难,咋办?愁眉不展的黄大树回到家里,看到母亲在向锅里取菜时,揭了锅盖搭在灶台上——锅盖三分之一悬空而不掉下。
他登时眼前亮,“腾”地站了起来:“有了!”
“可以借鉴锅盖原理,把六层砖塔体固定成一个如锅盖的整体,拆修五层的空鼓墙,再补砌回来,从而保住六层原体。”黄大树在脑子中勾勒。
这一想法经试验后,在塔上成功应用,八根木柱用“井”字方法连结,十分牢固,接缝连千分垫都塞不进去。这样做的好处是既不损坏塔顶,又使塔体得到加固。
这些“巧夺天工”之术,靠的正是他不停的思考和试错。一座塔修下来,他们研究总结出首创的“压力注浆法”“角梁预应法”“木檐调平法”“砖壁镶接砌筑法”等四法,成功解决了斗拱补装、墙壁空鼓、角梁变形的常见难题。
黄大树的“四法”很快传遍了古建圈,得到了很多专家的认可,在国内一次实用科技大赛中斩获一等奖。湖州飞英塔也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修复工程作为成功案例在全国推广。
工程竣工后,古建筑专家祁英涛等通过实地验收,一致认为:修复后的飞英塔保持了宋代古塔风格,浑然天成,是国内不可多得的杰作。
“细节控”更有发言权
“实践出真知,有细致调查才更有发言权”,这对古建筑修复这行来说尤为重要。
2000年左右,国保单位、江西赣州慈云塔的修复工作被提上日程。
由于历史原因,这座千年古塔曾遭遇人为破坏。现状是,三层以上的塔身歪了,如不加以保护修复,恐将有一天轰然倒塌。
江西省文物局邀请黄大树在内的一批专家研讨。有教授认为,塔歪掉是因为“文革”时期挖防空洞,导致地下水沉降。此外,附近房子对古塔有影响。综合建议是:塔身上部分要先拆,再修。
然而,拆旧对于古建筑而言也是不可逆的破坏。能否尽量减少“折腾”?
黄大树安排最后一个发言。他说:“塔身倾斜和防空洞无关。一是因为地质基础,二是因为台风因素。”
语惊四座,大家纷纷表示不理解。
事实上,黄大树头天已登上古塔,并遍访周围老居民,掌握了大量一手资料。他扳着手指一一道来:
“我问了很多老人,他们都说在小的时候塔身就歪着,从年代上可以排除防空洞因素;看地质资料,古塔坐落于江岸边,虽然塔底的泥土是平的,但底层的岩石是倾斜的,日久必然塔身倾斜。”
“这些分析有道理。但赣州离台风也太远了吧?”
“台风带来强降雨,侵蚀了砖与砖之间的黏合剂,即黄泥。我观察塔身离地5公分左右,砖与砖之间基本没有灰了。塔身上层压力日积月累,必然倾向一侧。”
与会专家拍案叫绝:这些细节你是怎么想到的?
后来,江西省文物局破例将这样一个重要项目,跨省交给黄大树操刀。
“中国大批古建筑亟待保护性修复。应当尊重建筑原貌,在充分调研分析的基础上,决定使用什么样的方式来修护,最大化地保存建筑遗产的历史艺术价值。”黄大树认为。
然而一段时期以来,一些地方修缮、复建古建筑蔚然成风,愿意遵守科学原则者却并不多;搞噱头、玩概念、斥巨资修建仿古建筑群的案例,并不鲜见。
一些用“水泥钢筋”材料进行的所谓“古建修复”,让黄大树痛心不已。事实上水泥寿命只有不到百年,而传统的砖塔、木头可以比水泥更经得起岁月的检验;一些古建筑原来古朴美观的外形,被修缮队伍用大量的水泥包砌,古塔被“改造”成了现代化的水泥塔。
黄大树说,采用中国传统建材和传统施工工艺,80多米高的宋代砖塔至今仍然屹立,我们应该向古人学智慧。加上今天的科技进步,应该“更上一层楼”。
“中国古建”海外扬名
随着越来越多重点古建筑成功修复,黄大树的古建筑工程队声名鹊起,国内不少修复古建筑的重任接踵而来。他还承接了不少国外古建筑修复工程,在马来西亚、尼泊尔、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国家和地区传扬“中国古建”。
坐落在马来西亚槟城的清代大使馆张弼士府邸,始建于1887年,总建筑面积达4180平方米,拥有四合院式古建筑楼群。这种中式古建筑在国外仅剩两座。
1992年,马来西亚政府批准修复张弼士府邸。由于年久失修,整座建筑已失去了原有的面貌。经我国原文化部等有关部门推荐,黄大树带领着修复团队前往马来西亚开展修复任务。
代表中国古建筑修复团队走出国门,黄大树不敢丝毫马虎。在修复中,为尽可能保留原有的残损构件,他对霉烂朽蚀的斗拱、戗角按照原样进行拼接,对开裂处用了自己的独门秘方“压力注浆法”,用针筒压入桐油灰浆,使砖缝严丝密合,稳固坚实,让新老梁木衔接自然。
经过半年的紧张施工,这座府邸再现了当年的风采,受到马来西亚官方的高度评价:是亚洲不可多得的杰作。
距离马来西亚4000多公里的尼泊尔蓝毗尼,是佛祖释迦牟尼诞生地。1984年起,尼泊尔政府多次要求,希望中国政府在佛教圣地蓝毗尼援建一座寺院,相关部门想到了黄大树。
1997年,黄大树带着施工队前往尼泊尔,建造中国有史以来在国外的第一座正式寺院——中华寺。在施工技术上,他们将多种现代技术和传统材料结合,让建筑风格既体现出皇家宫殿的富丽堂皇,又展现出中国寺院的清净简约。
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一座典雅精美的寺院落成,赢得了国内外佛教界等各界人士的好评。
2011年8月,黄大树在中日友好协会的邀请下,前去日本福光町建造“中日友好物产馆”。该馆建筑风格采用中国仿唐单沿歇山顶建筑而成,落成以后,被当地称为“古建筑的榜样”。
“土专家”结缘“大教授”
黄大树在40多年的研学道路上,得到了罗哲文、杨鸿勋、王世仁等多位名家大师的指导。
黄大树第一次结识罗哲文老师,是在20世纪80年代。当时,国家部委决定在苏州召开全国古塔科学保护研讨会,苏州灵岩山塔作为现场会的参观点,“土专家”黄大树则代表修复团队发言。
那天的会上,黄大树介绍了古塔保护的“四法”创新,以及古塔风格等修复要领。时任清华大学历史与文物研究所所长郭黛恒教授,向大会主持人、中国古建筑学家罗哲文要求:会议结束后,请黄大树再讲一个课题。
原来,郭教授带两个博士生正研究古建筑角梁损坏的保护办法,几次试验都告失败。没想到,却被初中学历的“土专家”给解决了。
听完演讲,罗哲文又与黄大树讨论了一些问题,鼓励他“实践出经验,钻研得成果”,约定与他多交流讨论。
黄大树所在的临海,拥有千年台州府城墙,据考证是北方长城的“蓝本”,这一结论得到罗哲文的认可。此后,不管是对古城墙保护的研究,还是考察南方文物古建,罗哲文经常带上黄大树一起调研讨论。黄大树成为罗老的“入门弟子”,延续了数十年的师徒缘分。
在黄大树修复过的古建筑中,有的被申报为世界遗产,浙江湖州飞英塔、江西赣州慈云塔、宁波保国寺等200多处被批准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绍兴仓桥直街、湖州南浔百间楼历史街区、清华大学“工字厅”古建筑群等修复工程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优秀保护奖。
在海外,修复后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的马来西亚槟城张弼士府邸,被一些大学作为学习东方建筑的实践学习地。尼泊尔中华寺,不但弘扬了优秀的传统建筑文化,而且还经受住了8.1级大地震的考验,被国外媒体称为了不起的抗震避难所。
但让黄大树忧心的是,随着时代变迁,古建营造技艺与修复技术传承面临“后继乏人、学历偏低、老龄化”等困境,培养壮大古建筑工匠队伍迫在眉睫。古建筑行业市场大、收入不低,却鲜有年轻人的身影。
这几年,黄大树特意在家乡办起“古建技艺学堂”,并与各类职业技术学校挂钩,培养古建筑设计、施工等实用人才。如今,团队已拥有3000余名古建筑从业者,培养出17名中国传统建筑名匠、35名古建筑高级营造师。
“学习古建筑永无止境,技艺和理念需要代代传承。”黄大树说。(记者 王俊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