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盲眼的我们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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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泰勒故事的不着痕迹,就是将主角麦卡这个人,这群孤寂的茧居者,安置在她非语言的善意当中。她不去碰触,因为他们不可碰触。不去帮助,因为他们不受帮助。只有光,不可碰触、不受帮助之处也能去到。

为什么有些男人看伴侣受苦,嘴上知道要问候,行动总是事不关己,大难来时各自飞,他做好分内工作就好,情绪劳动不关他的事;而有些女人热心助人,越自私难搞的奥客,她越心疼不舍,却照顾不了自己?

安.泰勒的小说《麦卡的难题》沉静、幽默、睿智地提出了对亲密难题的洞见。有人这样为关心人代祷:闭上眼睛,想像有盏烛火,在四野黑暗寒冷中静静发出微光。然后想像这个人,用这烛火的光晕来温暖他。一点一点,将他笼罩。持续观想,把温暖带给对方。安.泰勒说故事的不着痕迹,就是将主角麦卡这个人,这群孤寂的茧居者,安置在她非语言的善意当中。

她不去碰触,因为他们不可碰触。不去帮助,因为他们不受帮助。只有光,不可碰触、不受帮助之处也能去到。读完此书,在震惊、改观中回想全局,细节连起叙述海面下的秘密冰山,我突然泪流满面,因为领悟她未写之处的残忍,所以照见她无言的慈悲。当她把主角兜进她的光里,也就把读者兜了进去。她是在我还不知道时就为我祈祷的那个人。

小说带我们踏入巴尔的摩四十三岁公寓管理员麦卡独居的地下室,近身观察他的起居和思路。边缘人生活乍看平淡无奇,他不跟人往来,只有表面的招呼。进住户家修水电装潢,或兼职到府修电脑时,人们向他叨絮烦忧,他要不是专心工作,答非所问;就是明明看透对方当局者迷,却只附和、不说真心话,也不谈自己。

他对秩序的执迷近乎喜剧:早睡早起晨跑,作息比闹钟还准,痛恨干扰。星期一是拖地日,星期二把垃圾拿出去丢,星期三拆躺椅被单放洗衣机,星期四是厨房日,星期五是吸尘日。开车总觉得处于全方位的监控系统中,他打灯、减速每个动作都有神在评分纠错,要他单方面无条件让路给抢道者,满足他的就是彬彬有礼服从规则,不出错令他感觉人生完美。

这无懈可击的完美人生,忽然绽线裂了缝。他梦见超市有个只穿尿布的婴儿坐在走道看着他,周围没大人。梦醒后有个迷惘愤怒的富家子大学卜林,自称是他的私生子,跑来他家赖着不走。难道这是那种空降儿女的温馨家庭喜剧吗?「中年单身汉怕被绑住失去自由,不惜分手也要拒绝女友逼婚,继续买醉把妹打电动看球赛happy。突然大学时的前女友把婴儿或男童丢包扔给他就跑了,或陌生美少女上门认父,顿时人生刮台风。他根本不懂带小孩又怕麻烦,一路闯祸搞笑、跟小孩打枕头仗嬉闹重拾童年,初尝为人父的苦乐。煎熬后苦尽甘来,亲子培养了战友般革命情感,小孩却突然被带走。怅然若失的他终于转性,回头求婚,回归家庭」。这类电影深信既成事实能改变他。但很多男人结婚生子还是不当父亲,不因有了小孩就改变。

无论类型多一厢情愿鬼遮眼,安.泰勒都能干净俐落剖出内核「这个怕结婚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人呢」,点石成金。空降儿子投下变数,不是为了调教麦卡,而是让读者趴地望进裂缝,窥见一个截然不同的地底世界。全书沿途看似琐碎不经意的日常闲笔,一经结尾解禁,刹那全部解体重构。细节如散落一地的骨牌,逆时倒放影片,重组为长蛇大阵,盘旋上下,壮观有序。笔墨没半点浪费,也全无偶然,每个龙套配角讲的小故事,都在解释麦卡为什么茧居,让读者完全理解麦卡所见的自己,和他看不见的自己。惊悚畏怖,裂缝中地狱喷涌烈火、熊熊焚城。

麦卡觉得前女友的儿子卜林是废物姊姊的儿子乔伊也是废物。

前女友的儿子卜林上大学不知道该主修什么,做什么工作,满嘴球经却对棒球没兴趣。为什么他茫无目的,专做自己讨厌的事呢?因为他习惯迎合大人。扭曲自己却仍迎合不了父母,就幻想陌生的生父接纳他。再失败,他就崩溃逃跑。闯到巴尔的摩认父,以为当地人爱聊巴尔的摩地主队,所以背资料迎合麦卡,黔驴技穷就无话了。无话,因为家里不听他说话,只要他听话。

姊姊的儿子乔伊二十几岁,麦卡认为他太胖太闲太没目标,上班做不久。麦卡鄙视他交女友、结婚都搞不定;后来结了婚,夫妻仍住爸妈家,令麦卡更瞧不起。

其实麦卡大学时也两度换主修,习惯服从权威,不懂怎么自主学习,最后还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知道什么事他应付得来,就去做。麦卡讨厌卜林、乔伊,是因为讨厌自己,觉得自己是废物。但他到底哪点废?卜林崇拜麦卡打零工自由不羁,但麦卡对此自卑。前女友后来的老公罗杰赞扬他自食其力,麦卡却误以为是贬低他。麦卡低估自己,他的情绪待他并不公正

麦卡和姊姊的儿子上班做不久,麦卡四个姊姊习惯担任女侍角色,都有原因。麦卡家族聚餐,人们讨论既然手足同出一门,为什么四个姊姊家里邋遢混乱,唯独麦卡龟洁癖?姊姊说麦卡洁癖是遗传。小说没说,其实麦卡从小无法控制环境,只能受人控制;所以他成年后经常拒绝别人接近,怕受控制,全力控制家居环境作息、控制行车。姊姊的控制欲发挥在儿子身上,环境混乱是安全掩蔽。

麦卡读大学是想解惑。要解什么惑,小说没讲明,无非想解释这环境的极端与混乱。他会当管理员、做到府维修自由业,都是因为没办法跟人长时间相处,只能维持短暂接触的表面关系,所以上班很难。大四退学和大学同学杜司开软体公司,杜司作威作福,迫使麦卡离职时失去自己写的程式版权。到电脑维修公司上班,老板开口就霸凌「你给我听着」、「听好了,老弟」,麦卡闷不吭声,忍无可忍就离职。暗示麦卡无法表达不满,与其争取权益,不如离职容易。即使麦卡独立接单修电脑,向顾客收钱也老是过意不去,设法少算一点才安心。这是一个难以设防、无法说不的人。

甚至女友凯西被二房东下禁猫令,凯西既怕争取养猫,又怕被轰出去流落街头,生存的安全感瓦解之际,麦卡会觉得她杞人忧天,实是麦卡禁不起冲突。猫不是猫,是凯西的自我。权威、体制、衣食父母施压要我们放弃自我,好比爸妈告诉儿女「是我在养你,警告你再不乖就没饭吃。房子是我买的,不听话就给我滚出去」。麦卡认为放弃自我是理所当然,不丢猫就活该被轰走,凯西说「二房东既然让同居男友养黄金猎犬,就不该双重标准逼凯西丢猫」,麦卡听不懂,也不想听。

凯西不知情触及真相的边缘:二房东讨厌男友养狗,却敢怒不敢言,就迁怒凯西养猫。管不了自己家,就会把凯西家当自己家在管。凯西看不出二房东霸道背后的怯懦,美化二房东,坚持二房东理应公正,都在重演凯西对权威的期待。凯西期待麦卡保护她,不敢保护自己,只能投身保护离家出走的卜林、疗养院老人阅读障碍的男童,还有孤寂的麦卡。只能用爱别人取代爱自己。

麦卡知道邻居癌妇因病迁怒老公,却看不出二房东迁怒凯西,认不出切身的恶意,也无力抵抗。麦卡梦见婴儿在超市迷宫中赤裸无人保护,不是麦卡以为的前女友儿子,而是麦卡自己。麦卡没学过保护自己,像婴儿般不设防,被剥夺了自保的本能。麦卡耳鬓厮磨享受凯西陪伴,凯西受灾时,他无能关心。他没有这种成熟的感情,因为他是婴儿。婴儿只会哭闹、喝奶,不会关怀、安慰、保护母亲。然而在小说后半,麦卡的姊姊说儿媳也梦见婴儿。姊姊诠释,梦见婴儿代表「下意识打算开始人生另一个阶段」──作者用这句话祝福了麦卡。

凯西、尤兰妲、卜林,大家不约而同,想诉苦、聊心事时,都问麦卡:「你怎么不问我?」憋着一肚子委屈,等了很久,麦卡都不问,凯西还会生气。这固然是情绪勒索,也说出真相,对,麦卡没想过要问,他嫌麻烦不想卷进别人的苦恼。他从前女友们身上学到,全天候跟某人在一起,太麻烦。卜林离家出走,麦卡光听他诉苦就觉得麻烦。家里有卜林在,害麦卡不能耍废玩game,麻烦。卜林的妈狂叩卜林找不到人,麦卡怕变共犯,麻烦。

凯西每次陷入恐慌,拒绝麦卡安慰时,麦卡只想「凯西基本上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凯西不是那些使小性子的女人」就结束。其实就是嫌别人无理取闹。

麦卡回顾恋爱史,觉得次次不知为何就被甩。凯西说是他下意识逃避,点出他反复施展高难度的技巧拒人于千里之外,自己一点都没发现。而麦卡所说的麻烦是什么呢?对人根深柢固的恐惧。

他寂寞孤单,天长地久。这幅麦卡画像,云淡风轻,行云流水行于日常聒噪、诙谐、讽刺间,待收尾才知工艺精巧绝伦,一举一动栩栩如生,但也使读者心酸难抑。每次卜林、凯西气到不答话出门走人,麦卡陪笑落空,总是一个人傻在门后,不知发生什么事,呆立良久。这反复出现的镜头,诉尽了彻骨寂寞。当初麦卡对小学老师凯西一见钟情,是因她想说服全班去慰劳疗养院老人,说「那一屋子伤心难过的人啊」,他喜欢这说法。那时读者还不知道,麦卡就是那一屋子伤心难过的人。

《麦卡的难题》英文原名「Redhead by the Side of the Road」,故事讲到上坡路边有个红色圆顶消防栓,爬坡时看消防栓一点点冒出头,麦卡想,红发小人在路边干什么呀?然后才认清是消防栓,可下次还是会错觉,天天如此。

在感情的荒漠上,一个孤单可怜的小人迷了路。麦卡看见了他自己。可是他认不出来。这本小说则让读者从漫长的遗忘中归返自己。

(本文为《麦卡的难题》推荐序,宝瓶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