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11月(下)】廖玉蕙vs.章魚法官/一樹芭樂與一輪明月

廖玉蕙(左图/廖玉蕙提供)、章鱼法官(右图/章鱼法官提供)。

都是盲目的女文青

●章鱼法官:

最近有一种感觉:为夜空补缀星星的人,是作家;在沙滩捡拾搁浅海星掷回海底的人,是法官。作家多写一点,宇宙就灿烂一些。法官只能在末端,尽可能拯救案件的当事人,救一个算一个,而且没有尽头。

如果说世界上最该留下的文字,第一应该是遗嘱吧!其次是诗词、散文或小说,至于判决,最好消失。好的文学作品,应该是可以型塑出关怀的胸襟,提供一个多元包容的思考路径,让生命显现出厚度。当然,讲这么多高远的理想,回到家里面对柴米油盐、最亲密的伴侣亲子之间的感情回旋,才是真正锻炼人性的修道场。玉蕙老师描写这部分的文章就有一种魔力,让人笑中带泪,每一个人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安身立命点,文学老婆与科学老公相互间撞击火花,每每让人击掌喷饭。旁人对于我这种法律家族的好奇更不少,「你在家也开庭吗?」「你们吵架是不是引用法条?」「用法槌敲孩子的头会不会听话一点?」,还有就是「法庭上遇到了老公怎么办?」。我的专栏文章里要开始埋怨老公时,往往用「以下省略五千字」带过。据说有读者敲碗,希望这「删除的五千字」快一点结集出版,看来夫妻之间的战争,是恒久不变的宇宙风暴啊!

●廖玉蕙:

家庭确实是人性的修道场,两个不同家庭成员的共组,原本就牵牵绊绊的夹带许多需要克服的生活习惯;加上文学人和理工男结合,在逻辑思维的差异上,更常造成沟通的障碍。我们虽然已经结婚四十多年,也仍然无法避免地常常陷入泥沼中。你删除五千字,对我来说也许还不止,如果是我,恐怕得写「以下省略一万字」。

●章鱼法官:

据说老师是因为看见师丈帮父亲剪指甲,所以下定决心要嫁给这个温柔的人。我则是在路边摊龙门水饺店,黯淡的夜色泛出月光,一群法律人对酒当歌,老公背了几首有关月亮的诗,我便想着:「会背法条的人看多了,会念诗的人应该不会错。」看来我们都是盲目的女文青,如此就葬送了自己的宝贵青春。

●廖玉蕙:

相亲时,看到外子仔细埋头为他的父亲剪指甲,他父亲坦然伸出手,迳自和我怡然聊天。当时,我真的满受感动的。这个画面呈现的是父子间的默契与信任。表示这是家常做的事,没有失手过。这事在婚姻抉择时给他加了许多分。但其中还另有加分题,就是我们才进到他家的三合院内,就被一株结实累累的芭乐树所强烈吸引。我们家的嫂子和姊姊在主人的鼓励下,都踮起脚、不顾形象地执起带网长竿进行采芭乐的课外活动,当然我也兴致勃勃投入。所以,法官的丈夫赢得美人心靠的是一轮明月,外子则是仰仗一树芭乐。

你就不能同意我一次吗?

●章鱼法官:

我跟老师差距应该有一个世代以上(再度得罪人),但身为女性的我们,面临的问题几乎是一样的。多重角色的转换、追求完美的焦虑、传统孝顺的遵循、开放教育的坚持,每一件事情都想面面俱到;对外高举拯救世界的旗子、回过身来对内也希望好好爱怜自己,既气身边人不够细心体贴,又恨当初为何眼睛给蛤仔肉糊到。老师一定在许多文学作品中看到女性的挣扎与奋斗,我则是在案件当中体认到性别的差异衍生的深沉问题。我一位年轻的女性朋友跟男朋友开的交友条件是:「你先去看完《82年生的金智英》再来跟我谈恋爱!」不过,说实话,台湾女法官的人数,已经超过法官总数的一半了!但是看看一些女性自觉的问题、me too、在天生差异中寻求平等对待等等,还需要很多努力。

●廖玉蕙:

传统的性别刻板印象确实还很难去除。外子跟我都还没退休前,我只要出门去买菜,顺便到银行刷了下存折、到巷口老师傅那儿去补个伞、到邮局去寄一封挂号信,外子下班时,就忍不住跟他邀功,说:「我今天做了好多事,不但买菜,还去银行刷本子、补伞、邮局寄信。」但相反的,这些事如果是外子做的,他只会抱怨:「我今天什么正事都没做,只去了市场、邮局、银行和巷口……」外子明明是个很愿意帮忙做家事的人,显见这是男女制式分工的后遗症。在男人眼中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琐事,如果去制作飞弹还是抢银行才是个事儿。

轻松聊天时,外子老是在我兴高采烈叙事时,纠正我:「你说的是二姊吧,不是三姊。」我就顶他:「二姊或三姊不是重点吧,你知道就行。」他就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当我说:「现在外头太阳很强,我们黄昏再去散步吧!」外子必定回:「不!现在太阳很强,干嘛去散步!黄昏再去。」「明明是同样的意思,你就不能同意我一次吗?干嘛非得用否定句?你是以前没叛逆过,现在才发作吗?」我抗议,他就狡辩:「我这是使用西洋的语法。」这就是理工和文学人结婚四十多年仍缠斗不休的所在。我常觉得他太刻板务实,他觉得我粗疏糊涂;我生气他可以共患难却不愿同欢乐,太遗憾,他觉得我太浪漫,不切实际,好难搞。人生实难啊!

作家拢嘛黑白写

●章鱼法官:

写文章,最怕人家对号入座,老师倒是很诚恳且不避讳地将主角形塑得非常立体真实。我曾经承办过一个案件,原告主张电视八点档在演他的故事,侵害他的隐私权,而且他要求电视公司应该给付他著作权费用。如果是这样,那全台湾的婆婆媳妇大概都可以向电视公司催讨故事授权费用了!老师也遇过这样的读者吗?拿着文章来敲门、说妳在讲他的是是非非?

●廖玉蕙:

写作如果牵涉到个人,我总是反复思量,仔细斟酌,人总是有弱点的,不必太求全;何况写作不是拿来报复用的,动机如果良善,下笔时就会在安全范围内。尽管如此,小小的困扰还是难免。有一回,朋友来家里,遇见我妈,客气寒暄,说:「你女儿好棒,前几天母亲节写的那篇文章,把你写得真好。」我妈竟然回他:「作家拢嘛黑白写,你毋通相信。」朋友走后,我问她哪一点是乱写的?母亲回:「像我遮尔仔温柔的人,予你写到遐尔仔严格,犹不是乱写?」当然全家人都不会同意「母亲是温柔」的自我认知。但母亲过世后,我在送给她的书里,看到她在我写的书里画线,画线的地方都是描写她的部分,而且都是她可能不同意的所在。我这才知道,母亲自始至终都相信自己是温柔的,从来没有被我说服过,她是为了女儿的写作事业,勉强隐忍下来,我觉得好愧疚。

话说,也许是因果循环。有一天,我在儿子的「不能喝酒的图书馆」Podcast里居然听到他说:「我一直在与母亲对抗中成长。」我大吃一惊,跟他抗议,希望他讲话要凭良心,他居然回我:「被你写了四十年了,才讲你两三天你就受不了了?」

但是,我对公共事务会比较求全。我写过许多专栏,包括邮局、银行的不便民,都得到他们善意的回复,譬如邮局存簿摘要栏原本只列印三个字,让存户难以辨识汇款方是哪里?其后邮局就从善如流,逐渐增加字数,由「国立台」变成「国立台湾艺术大学」;台银则针对服务态度的精进,在柜台增设顾客评鉴小电脑,都让我雀跃不已。其他相关政策,譬如作文独立施测、文学奖的形式建议、有关婚礼不准时的观察等都分别得到教育部、各地文化局及内政部编纂《当代婚礼》的正面回应,我把这视为写作最实质的回馈。

越来越多难缠的家伙

●章鱼法官:

法庭上常常遇见滥诉的人,就是全天下都对不起他,他受委屈都是因为别人的错。也遇过检举的正义魔人,开车上街的目的就是将行车记录器的记载一一撷取、投诉到警察局。交通违规事件检举是没有奖金的,我常想这些检举人的心态是什么?我们自己也常常成为被告,案件结果不如他意,就开始漫天扑地的陈情、检举、提告,也只能尽量让自己以平常心对待。老师遇到在网路上叫嚣对冲的人,该如何面对?

●廖玉蕙:

自从29岁开始在大学里教书,我就不自觉养成温和说理的习惯,因为不信温柔唤不回,所以,遇到意见纷陈的议题,我总是尽可能地拿出耐心来游说,整个晚上埋头跟对方理性讨论。早些年还好,近年来,发现越来越多难缠的家伙。尤其在脸书上,总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说话,遇到关乎个人权益的事,对方尤其火爆。在年金改革争议阶段,还有人写message来威胁,如果再支持改革,就杀掉我的孙女;甚至还有一位声称是校长的女士到法院提告,我也不知她到底发生什么事。后来,我学乖了,只要来回两回合,无法沟通的,马上封锁,毋须把时间浪费在没有效果的游说里;更重要的,避免自己气到脑中风。我相信章鱼法官站在法律的第一线,必定接触更多的纷扰,感慨更深。

婚前的瑕疵担保

●章鱼法官:

老师的婚姻是有媒人促成,我自己也鸡婆帮忙介绍几对佳偶,不过总会有人开玩笑对我说:「ㄟ当初妳都没说清楚,现在发现瑕疵了,可以退货吗?」我妈妈在男方提亲时就声明在先:「我家女儿脾气坏、个性懒惰,你们可别介意。」现在知道妈妈一片苦心。我们的母亲走过那样的世代,一定希望女儿不要重复受苦啊!可是我们自己可有「倍万自爱」?

●廖玉蕙:

原来老一辈的人都用同样的方法,来避免你说的「瑕疵担保」的退货风险!我妈在男方来议亲时也说:「我们阿蕙啥物拢袂晓,干焦会晓读书。」(其实书也没读好),我姊夫其实跟我没有什么接触,居然也跟媒人说:「我这个小姨子最小,性情较骄傲。」我在心里嘀咕了数十年:「你又认识我了!我根本跟你没啥时间相处。」现在终于了解他们的苦心了。

妈妈要学会独立!

●章鱼法官:

儿女长大离家,空巢期的问题比我想像中的多。在我一迳想要当选模范母亲(并没有)的路程中,突然被告知:「够了喔!妳别再自我牺牲、向家人情绪勒索了。」豁然开朗的自由,却让我有点无所适从。我们都是不忌讳将家庭的状况展现的人,玉蕙老师晋升为奶奶,抚育陪伴孙女的宝贵时刻,跟儿女争执或交心、与师丈相伴(斗)的点滴,都如实呈现在读者面前,仿佛也跟着你们家族一起成长。大家想要窥视法律家族的生活真相,我也尽量「隐恶扬善」将家人的糗事抹白,然后牺牲形象让自己成为恶婆娘,并且调整成六岁以上皆适合阅读的法普文章。殊不知我家发生的风暴闹剧以及不堪入目的内幕,真要写出来的话,可堪比拟八点档狗血戏啊!

随着孩子成长独立,我也不得不承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功课要面对,自己的路要走。好老生常谈的话语啊!此刻却是让我彻底明明白白地知道,人生终于走到昼短苦夜长的阶段,再怎么想要唤回以前美好旧时光,也不能将之膨胀为占据房间的大象。波赫士一再强调:遗忘是记忆的一种形式。此刻,便有幸拥有文学为伴,风檐展书读,窗边有玫瑰,在人间烟火中寻求生命能量,安心地当一个老花眼公主,痴心妄想着与每一个作者对谈,凭着这些沿途的收获,坦然接受光阴染过的白发。

●廖玉蕙:

谢谢法官用心串连我的书名来作结语,真是贴心的朋友。就是这份贴心,造就了一个美满的家庭。我看过公视播出的【谁来晚餐14-20】「家事法庭在我家」节目,和在联合报上的专栏,发现你们家人间的互动好棒,自然不造作。丈夫虽然忙碌时常不在家,但在有限的时间内,总没忘记该有的礼数,何况还会仰头看月亮吟诗,真是太浪漫了,堪称重质不重量的相处。孩子讲理,自信,有自己的想法,跟妈妈好亲,这根本是人人欣羡的模范家庭。

说起来,我们都算是很幸运的,孩子迟早都会远走高飞,你目前经历的失落感,我也曾经历过,我儿子出国到中南美洲去「壮游」、女儿到美国读书,我也担惊受怕,我女儿也跟妳女儿一样,出国前殷殷叮咛我:「妈妈要学会独立!」

●章鱼法官:

是啊!有谁敢来向我主张瑕疵担保?我又能向谁控诉青春被耗尽?我会说,自己的人生自己担,多重宇宙并行,每一个角色都是自己的选择,又是多么幸运我还有选择的机会。我们都只希望不枉此生,对社会尽一份力,能够回馈自己拥有的幸福。更期待有一天在一轮明月之下,我们一起尽情采那一树的芭乐。

十二月《文学相对论》

萧诒徽 vs. 熊一苹  将于12月4-5日登场 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