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睡前儀式】勒虎/今夜無人入睡

图/王呜咪

其中一项症候,即是夜来难以入眠

安眠的时刻都是相似的,失眠的时刻,却各有各的情绪、姿态和理由。

我一向睡得少,打自学生时代以来,便缺乏「无赖睡魔昏晓侵」的烦扰。犹记得从前,校方为了兼顾莘莘学子的身心发育,于是着意在每日用过中餐后安排一小段午寐时光;就算无法集体躺平,彼此也能就着课桌歇憩、将身板趴卧成一片海洋。

然而,正如同经典童书绘本《野兽国》中的男孩,夜里不肯乖乖就寝,一双大眼睛骨碌碌溜转,终于溜转出藤蕨窜长、怪兽出没的冒险异世界;本该从众垂钓睡眠的我,每逢此时也同样抑止不住想像力倾流,遂任凭脑海内古灵精怪的幻念化作一艘艘长舟,在浪花般轻微起伏的鼾响间兀自启碇,另辟一条驶向远方的情节航路……罗盘与星斗,海妖与巨人,还有一把金羊毛。这类隐秘的精神劳作每令我感到心神愉悦,及至打响了下午第一节课钟,我才佯意由梦寐间醒转,伸伸懒腰、打打呵欠,偶尔用指腹搓揉一下僵苶的太阳穴──澄明的目光中含蕴有无上满足,不是因为吃饱睡好,而是知晓自己已然跋涉过千山万水,完成了一场难落言筌的壮游。

现在想想,大抵由于彼时年轻吧?不择地皆可出的精力适足以撑持起那段镇日与参考书、测验卷为伍的惨绿岁月,浑不知困顿为何物;并且醒、睡之间的界线如此严明,互不干犯的程度直逼油水相接的截面,容不得半点模棱空间。

一直要到出社会很多年以后,某阵子我忽焉染上了时髦的「自律神经失调」,伴随而来的毛病包括眼目干涩,口唇燥烈,胃肠胀热之余还三不五时感到莫名的心悸。其中一项症候,即是夜来难以入眠。每当辗转卧榻间,时不时便感觉如鲠在喉,异物感连带挤迫胸腔,令肺叶无法充分舒展开来;又仿佛有一条灵巧的花蛇在肩颈部位游走,导致臂膀肌肉无端抽搐,荡出阵阵的酸麻……而后始知,最艰难的不是彻夜无眠,而是醒醒睡睡擦刮着神识,身心就此淤浅于梦乡的陲岸。

出差异地时,我睡得特别香特别沉

为此不得不遵照医嘱行事。比如运动,比如按表调校作息,比如严格控管每日咖啡因的摄取量(相较于失眠,戒断的过程于我而言无疑更加苦痛)。医生尤其警告:睡前不要滑手机!影音平台上的内容只会让人愈看愈上瘾,愈疲累就愈亢奋!不过,也多亏了影音平台,我听取友人建议,运用网路搜寻各式各样号称具助眠功效的环境音,从淅沥雨声到森林雀啼,从流泉飞瀑到长浪洪涛,仿佛借由听觉感官的浸染,自己得以复返大地之母的怀抱,在生命的摇篮中共参天地之化育。其中最合我心意的,却是壁炉内生火、焰舌细密蚕食燃材所发出的碎响。这窸窣声其实相当缠绵,并带有几分暖老温贫的味道;听着听着,就不免让人想起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她在乱雪纷飞的暗夜进入了永恒,长眠之际犹有流星般明灿的回忆相伴,终归称得上是一种幸福吧。

由于现下的工作和「旅行」有关,几回上网浏览,见到不少网友抱怨居游在外,饭店床褥的弹性、被衾的织材乃至于卧枕的硬度,动辄影响了各自的睡眠品质。我这才蓦然意识到,自己的情形似乎和大多数人相反:出差异地时,我往往睡得特别香特别沉,就像一只饱满的金苹果深深坠入银网子里。

仔细分析起来,相比于凡事牵丝攀藤的寓所,下榻在借来的房间里,一切都是陌生的,毫无悬念,缺乏连结,甚至没有明天──然而,正是这种近乎避世索居的状态令人分外心安理得,适足以弛放平素绷紧的神经。我在外习惯和衣而眠,临睡之际尚得预留退路般至少预留一盏灯,浴室或玄关的;床头的阅读灯若可供调节,那么得设法调暗些,让昏昧的氛围随时袭上,好接引我渡涉过意识川流,前往无有尽头的黑甜乡。

普契尼的最后一部歌剧作品《杜兰朵》中,杜兰朵公主为了赢得挑战,遂命令全城百姓彻夜不眠,替她觅得卡拉夫王子的真名;若在天亮前未能达成任务,则所有人一律赐死──这是著名咏叹调〈今夜无人入睡〉的由来了。醒、睡之间的界线至此与生死分际重合,王子和公主的故事虽然有个圆满结局,我总不住偏离情节航路,自顾自地浮想:要是百姓能够在期限内毋负其所托,那么死里逃生后等待他们的,合该将是今生最为酣畅淋漓的一场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