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失智忘记结过婚 妻守候:他照顾我30年,现在换我照顾他

图文/镜周刊

20年的婚姻一夕消失、同时照顾老人小孩、辞职照护家人…失智症家属面临众多长期照护难题。2016年台湾失智人口逾26万人,一位失智症患者平均影响5人生活,失智症也不只发生在「老人」身上,早发性患者正面临严峻的现实。

失智的人会笑也会哭,看起来跟你我没什么不同,只是把柔软精当芭乐汁干燥剂当点心吃。也有些记忆永远消失了,忘了回家的路,忘了自己的名字,或是被最爱的妻子牵着手,却不知道她是谁。但照顾者的牺牲与奉献,他们会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庄素玫、邱孟晖(2人皆61岁) 照顾9年

邱孟晖走在队伍最前方,穿着运动服和球鞋,精神奕奕向前走。妻子庄素玫替他背包包,过马路时紧牵他的手。

健走活动跨越半个台北市,这条长长的队伍多半是失智者及其家属。路上有人生气不走了,有人用系绳把家人和自己绑在一起,但邱孟晖沿途都笑着,说他一点都不累,还说笑话逗弄别人,尽管他有些记忆消失了,但与生俱来的幽默感还在。

初次见面时,庄素玫说起他们是大学班对,先生浪漫体贴,但病后易怒,「他对别人都很客气,全世界对我特别坏。」「乱讲,我对妳最好。」「他每天道歉,每天都一样,他昨天还凶我。」如果没有这场病,这2人大概也是欢喜冤家。

庄素玫永远记得她52岁那一天,2人相偕去学国标舞,「我们在跳Salsa,很快乐的舞,他对我笑一下,转个弯,脚忽然气球一样软了,人也滑下去。」心肌梗塞送医,医生说极有可能成为植物人,昏迷21天。

「我记得在天空一直飞,看到我的家,可是我下不来,有一个人拉了我的手,一看是菩萨,祂拉我回家,我就醒来了。」插管前一天,邱孟晖忽然醒了,说起这段,他眼眶顿时红了。

庄素玫说,先生记得自己有儿女,也记得多数来探病的大学同学的名字,就是不记得庄素玫,也不记得自己结过婚。血管型失智症竟能抹除几十年的婚姻,家人不断重灌记忆,3、4天后,他才承认这个事实。现在她接受了,还能调侃先生:「那几天忘了我,是不是下辈子希望有别的老婆?」

「每次听到这种话,我只好微笑带着眼泪。」说着说着,邱孟晖的眼泪无声地替他回应。太太惊觉说「你怎么哭了」,替他抹去泪水。

每一日,都是反复的磨难。邱孟晖每天该去哪里、做什么事、搭几号公车,都需要庄素玫写纸条提醒。

邱孟晖曾是运输公司老板,不准别人无视他,但现在他静静听着妻子的话,尽管他不记得这些事,但他同意纸条很重要。「我的问题,答案就在口袋。我知道记者要问到11点,就不会问你好了没有。」原来这场访问处处危机,我们现在能坐在这里对话,全倚赖庄素玫打点,还有那张薄薄的纸条。但他也心疼妻子压力太大,「她有时候半夜搥床或吓醒,我就摇她,早上问她怎么了,但她说她很好。」邱孟晖的记忆力如此短暂,却能挂心到天明,守护自己所爱的人。

庄素玫问:「你如果气死我了,没老婆的话你怎么办?」「妳死了,我跟妳一起死。」邱孟晖非常认真,一点也不像开玩笑。问邱孟晖,如果太太真的不在了怎么办?「我不去想这个问题,但你说了我就会担心,不知道怎么办。」邱孟晖几乎又要流泪了。

倒是庄素玫冷静回答,也像替先生预习,「我们讨论过,如果我倒了,我不赞成在家中照护,家人会送他到安养院。」问庄素玫,如果回到9年前那个生死关头,预知先生醒来会失智,生活会这么辛苦,她还要救吗?

她说,先生照顾他们30年了,现在应该换她来照顾。

「如果当初放弃了,我不用照顾他,没有烦恼也没有快乐。」此时,她身旁的邱先生情绪安定,跟以前一样帅帅的,温柔地望着太太。「可是现在他跟我牵手,他会拿起我的手亲一下,说我爱妳。如果不救他,这种快乐我也永远没有了。」

许琇惠(35岁)、许张水妹(79岁) 照顾2年

许琇惠从公寓门口出来,手里紧紧抓着2个孩子和一个老人,但她只有2只手,很难抓住全部的人。

许琇惠在新北市三重成长,上有3名兄长、2个姊姊,她排行老幺。大学毕业后从事服务业,做过大卖场、药妆店。婚后依然住三重,先生是软体工程师。2年前,母亲吃米粉汤,怀疑老板没找钱,从晚上8点闹到11点。调阅监视器后,老板确实有找,但母亲一口咬定没找。最后是大哥塞钱给老板,请他配合才落幕。后来母亲确诊是失智。

许琇惠记得她带母亲去心脏科看诊时,怀里的婴儿嚎哭不止,医生凶她,叫她下次看诊不准带婴儿,幸好护士缓颊,把婴儿带到旁边。许琇惠说得无奈:「我也不想害医生不开心,但是谁来帮我带孩子?」

「小孩子要哄,我妈也退化了,我等于带2个小孩。」许琇惠说,后来小儿子出生,母亲去上厕所就失踪,幸好被医院保全找到。最近大哥送母亲到日照中心,送到电梯门口,母亲身上有GPS追踪定位器,显示在中心位置,但中心找不到人。原来母亲跟别人到6楼,坐了一个上午,错过了她该去的5楼。

失智与失忆不同,原本具备的能力,不知不觉消失了,每个人消失的情况与顺序也不同。昨天还记得电梯上5楼,今天就忘了。大脑像一格一格的抽屉,外面看起来好好的,打开以后,才发现里面的记忆空了。

现在想来,许琇惠说母亲可能早就失智了。

25年前,母亲发生严重车祸,人救回来了,但性格大变。当时许琇惠就读国二,能干的母亲忽然宣布从此不做便当,叫大家外食。大二时,父亲肝癌过世,家中房屋被拍卖,手足四散。她刚出社会时,母亲把柔软精当做芭乐汁来喝,干燥剂也吃下肚。「那时我们都当笑话,因为她不识字,没想到那可能是失智。」

大哥把母亲接来同住,许琇惠分摊照顾母亲的责任,只是失智症每况愈下,去医院看病动辄花掉整天时间。后来许琇惠找到日照中心,兄弟姊妹商量分摊日照中心及医药费用,能力好的就多出一点,「他们出钱我出力。」反倒是母亲不愿进入日照中心,觉得是无谓花费,还是照服员找了台阶,劝说政府有补助,她来是为子女省钱,老人家这才点头答应。至于公幼暑假期间,她要照顾孩子,无暇接送母亲,幸好哥哥伸出援手,「但他工作到很晚,我妈常常是最后一个被接走,感觉很可怜。」暑假过后,许琇惠又恢复接送。

现在,许琇惠第二个孩子也上了幼稚园,她终于有自己的时间。她想去找工作,或是积极运动。过去是老大哭了,老二也哭,一个讨抱,另一个也要抱。吵吵闹闹,她已经6年没睡好觉了。「记忆力衰退,什么事情都记不住。」就连自己居住的地址,她输入旧家街名。刚生完孩子,她回去药妆店工作,记不住标价挨骂,干脆辞职专心带孩子。

身为母亲最疼爱的幺女,许琇惠记得她童年一下课,母亲就准备好甜点或养乐多。那时家中经济条件好,母亲总要把女儿打扮漂亮。现在,她认为自己该多负一点责任,「我在做,小孩有在看,这也是一种身教。」

街上拍摄结束后,许琇惠拉着一家老小过马路,公寓红色铁门关上,他们的脚步声远去,街上归于寂静。

淑芳(55岁) 照顾24年

55岁的王淑芳爬上陡峭的老旧楼梯,每日祭祀祖先。她一身黑衣黑裤,指着神桌旁焦黑痕迹,这是母亲烧香后随手把点着的香放回抽屉,差点把整个屋子烧了。

走进母亲最后居住的屋内,宽敞的一楼走廊有扶手拆卸后的钉孔,客厅中央已拆去布帘,只剩天花板轨道。步行器放在门口准备送出。至于母亲的气垫床,收在房间深处,王淑芳笑说舍不得送,或许自己会用到。

王家世居台北大稻埕,王淑芳3岁时父亲过世,排行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妹妹,从小在这条街上,跟妈妈买菜、拜拜。妈妈还会编造顺口溜「七桃七桃」,教孩子牢记门牌号码是77号。母亲56岁时,开始在家附近迷路,2年后确诊阿兹海默症。王淑芳也用同样的顺口溜,提醒母亲牢记地址。

病前,母女每周一起买菜,母亲手艺绝佳,佛跳墙、肉粽、菜头粿、办桌都自己来。如今王淑芳和妹妹也会做过年必拜的高丽菜包、芋丸,还有自制「鼻涕」(用太白粉、姜、糖混合的浓稠饮品)。说起母亲的食物,沉默的哥哥忍不住加入讨论,解说鼻涕就像蚵仔煎的面糊。「我这么胖不是没原因的。」王淑芳自嘲吃得好,这些外面吃不到、没有确切名字的食物,像母亲一样留在他们的生活。

母亲确诊后1、2年,王淑芳30多岁,她辞去公司会计工作。后来母亲行动不便,有一回寒流来袭,她跟看护左右扶持母亲上路,旁人却以为她虐待老人。失智症家属时常遭受误解,出门要承担失智者的脱序行为,不出门,失智者也可能闹脾气要出去。失智症病发后,患者余命约8至10年。但王淑芳一照顾,就是24年。遭受误解、辞去工作,王淑芳不以为意,她说最难的是喂母亲吃饭。每日重复按压滴管,虎口肌肉因此酸痛,抱着母亲上床下床,如今也落下腰伤

「很多人问我,失智了还会记得身边的人吗?」王淑芳说别怕自己被忘记,她相信母亲最后依然记得她。有一回,全家到太平山出游,大家都睡了,她拿被子给怕冷的看护。回到房间,母亲竟亲自为她盖上被子。就算母亲忘了她的名字,但身上的被子证明了,母亲一直关心她。

母亲离世那一天,她打电话给119,电话那头按例教她急救,慌乱中,她忽然想起自己的承诺,让母亲好走。「哥别压了,我们不要急救!」当救护车来了,人也断气了。后来她去警局作笔录,警员安慰她大家都一样。忍住不急救,是王淑芳对母亲最后的照顾,也是最后的礼物

客厅桌上的小册子,是王淑芳母亲生前做忌祭拜的本子。「她可能发现自己记不住,才开始写下这些日子。」翻开本子,原子笔写着同治年间及祖先姓名,后来用铅笔书写,笔画逐渐残缺不全。

母亲下葬时,王淑芳三兄妹考量将来无人祭拜,选择在佛教圣地树葬。王淑芳也知道,她的名字不会被记录进本子。母亲的照片烧化了,只留下册子和手机影片纪念。上楼祭拜时,她说祖先牌位也该找个时间化了,因为他们这一代过去了,牌位就没人拜了。

「我妈走了,我真的不知道要做什么。」

24年一晃眼就过了,王淑芳如今也接近母亲发病的年纪,阿兹海默症常有家族病史,她回想,外婆和小阿姨似乎都有失智倾向。现在王淑芳对许多事提不起劲,甚至怀疑自己失智了,但去做巴氏量表却好好的。「如果我发病,哥哥和妹妹也老了,不可能照顾我,就把我送到机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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