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写拚笔赛 男生组3之2-误递

图/祖华

作者简介 朱宥勋,现为耕莘写作会成员,就读于清华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建国中学红楼文学奖、清华大学月涵文学奖三项得主,全国学生文学奖小说及散文双料奖项,并曾获林荣三文学奖、林语堂文学奖、竹堑文学奖、枋桥文学奖等。刚于宝瓶文化出版新书「误递」。

我先回答两个比较简单的问题

一、收发室并不是邮局,所以也不在校门口旁边。它在一栋独立的水泥平房里,平房在学校中央的小湖西侧。大多数时候我都在里面,但我不太有空闲想起湖,于是当眼镜女孩对我说:「你知道吗,那座湖的清晨好美……」的时候,我脑海一片空白,说:「是的,就像今天早上送信来的邮差。」眼镜女孩还有点迟疑,我立刻补充:「我是说他的制服颜色。」她迟疑未退但立刻点点头。

二、眼镜女孩不是每天寄信给我的人。我的女友戴眼镜,也不知道小湖清晨的颜色,但如果我问她,她会随便猜一个,把答案写进一封信,写着我的名字寄过来。寄出信之后她会传简讯告诉我:这一次是关于小湖的事喔。或者:我写了昨天晚上的梦。

八乘十的信件

其他问题不见得有人问,但我自问自答时常常把自己考倒。比如说:什么是「昨天」?对我而言,比较精准的答案是往前数两次邮车送来大布袋的时候。然而这样我就无法理解更复杂的时间点如「昨天晚上」是什么?──那是一个不可能有邮车前来的暧昧时刻。在我的工作岗位上,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暧昧。这座大学一共有七十九个不同的系、所、办公室,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木柜格子,它们组成了一座八乘十的方阵墙。每日邮差拖着四到六袋及腰的大布袋进来,我就弯身进那细沙般的信件堆一件一件拣出来,在心里大声念出收件者的单位,然后准确地扔进木格里。

我的手劲很准,一甩就可以让信平躺进去,眼镜女孩说,当我陷入忘我状态时,会毫不停歇地从布袋里面抽信甩信、抽信甩信,就像是武侠小说里面的「千手如来」在发暗器那样。只是有的时候,我流畅的动作会被打断,瞪着某封信皱眉。眼镜女孩凑过来,长发尾端丝丝触着信上很丑的麦克大字:「不清楚工程研究所」。不清楚,那我要送去哪格?眼镜女孩把信翻来覆去,对着灯光我们一同瞇眼看,这才看见里面还有一层英文信封,「Institute of Nuclear Engineering」。想想把Nu-clear翻成不──清楚也挺合逻辑的,于是我又开始连连甩手了。

每天早上,差不多在我甩完五个布袋左右,七十九个来自不同系所办公室的工友们便一起蹭到自己的格子前面,挨挨挤挤和乐融融约着下班后要去哪里吃饭唱歌──他们吃饭的店不知道为什么刚好都可以唱歌──,然后抽走自己的信。接下来收发室会安静几个小时,直到下午的信都被我安置好之后,他们才分批分批的来,笑说唉,其实刚刚那个谁约我也很想拒绝,不然我们就早点走……

属于我的第八十个格子

而我是右下角第八十个格子的工友,那里存放的是女友寄给我的信。每天至少一封,至多七八封,女友的信会如同简讯预告的数量那样准确地寄过来。她寄出它们之后就好像忘记一样,再也不会提起,似乎并不在意我是否收到了。我有的时候会把信拆开来,更多时候不会,因为她的简讯往往已经把信上的话说完了,甚至说得更多:「教室旁边的栀子花开了。」这封简讯所搭配的信连信纸都没有,我是闻到一股微微的香味才拆开来,里面是有点干枯的几瓣花。有几次我们吵架,她寄来的信就是撕碎的纸片,上面好像有写些什么,但根本看不出来了。

眼镜女孩很想要读第八十个格子,但我不准。

眼镜女孩问我寄信的人是谁?为什么我几乎不读那些信?我没有回答,于是她就天天来问,看着七十九个格子满了又空,以及唯一一个慢慢堆积起来的格子。收发室里面其他的阿姨笑我上班还带个女朋友来陪,我没有否认只是微笑甩信,眼镜女孩倒是慌慌张张说没有啦我不是,只是我喜欢旁边的湖,这窗景看出去很漂亮。也是这个窗,在圣诞夜我和眼镜女孩看到许多人围着湖,用力地把什么东西丢进水里,半大不小水花乱射,他们安慰地抱抱彼此然后离开。那天下午,全世界都赶着过圣诞那样,邮车送了十一布袋的信来,我好几次还甩错位置,拿来拿去更添时间。所有人都下班了,只剩我和眼镜女孩,我们一起从窗口看到这一幕。

她说他们是在丢掉自己的手机。因为再也不会有简讯传来了。

安静了一会儿,我想到我安静了两天的手机。

最后的一封信

她指着右下角,问那个格子是我的吗?我觉得这问题有点难,迟疑一会儿才摇摇头。于是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不知道她是怎么让它在那里保持平整的。她递给我。我感觉这是一个更困难的问题,但答案好像已经写好了,即使落笔不太情愿,不过哪一次的考试不是在告诉我们忘记自己的意愿呢?我没有把信拆开,只是注视眼镜女孩的脸,想像褪掉镜片之后,也许她和遥远城市里,每天寄信给我的人有些相像。只是有些。

最后的一封简讯写着:「这一次是我们的结局。」我那时想,简讯和信还会有两天的时差,我还可以再等一等。

我向眼镜女孩点点头,然后一起安静地把收发室锁上。

我对她说,我晓得附近有家不错的餐厅,我的朋友写信告诉我的,只是我们一直没有机会去一趟。她愉快地笑,问我远不远?我决定不再等候两天的时差,也不去想要不要拆开最后一封信了。我会辞掉收发室的工作,从此整个人就只住在现下的城市里。隔着烛光与眼镜女孩对坐,我会编织种种话题,让她看见一个开朗多话的男孩,而没有空档对我发问。特别是一些对我来说,太过艰难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