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园圃

绘图/蒋依芳

二十几户人家对门居住,一百公尺不到的中庭,精巧用心粗略率性并存。一户人家坐拥一方园圃,合成众人出入的生活舞台

抢救红网文

习惯在厨房窗台摆几棵盆栽,蓝星花、仙克来或螃蟹兰,随着寒暖干湿变化,其中似有命定亦考验各植物的质性。经常缤纷一些时日后,青绿植物开始萎黄,彩叶褪色,零星枯荣持续进行着。大岩桐阳光却不禁晒、秋海棠怕潮湿、紫叶酢酱草初时健挺之后如伞收合,继而瘫贴盆里。北向窗台阳光随着季节倾转,我凭直觉调整盆栽座向,却经常挽救不了颓势。眼见盆栽奄奄一息,只好央求老公将它移到中庭。H初时照单全收,之后见弃养越来越多,便露出了难色。

气温随季起伏,夏天炎热,室温与外头差异大,冬日为阻风沙窗门亦常紧闭着,天暖开窗,架上植物有的仍然存活有的已作春泥。春后身体违和,衰败景观让人感觉特别难受,郁闷之际见红网文草冒出新叶,一片片粉嫩生机教人欣喜,便勤于浇灌并给予最多期许,孰知阳光日暖,那直挺茎叶渐地皱缩,便如往常央求H将它移往中庭,H竟说:「花变丑换掉就是了,何必老往中庭移,移了又不一定有用!」

我正吞服的药丸卡在喉中,一时不知如何面对复杂的人生

生病这些日子,晴天出现阴霾,体内频频发出警讯,且正被多愁善感解读着。我背对H,不想让他看到我的哀愁。窗外炎阳正炽,过饱和的温度让人呼吸急促。客厅与餐厅隔着弹型鱼缸,鱼游至弯转处身形线条便扭曲变形,水流啵啵,鱼嘴一张一合,水中气泡旋生旋灭。

客厅的门对中庭,一旁大窗垂挂着薄纱,我常隔着帘幕瞧望窗外,见枝叶于窗棂、铁架上攀爬,茂密上长,随季零落或被修剪撤换掉。鹅黄帘幕悄然积藏尘埃,如四围受着烟硝熏染的纸片,将燃又被冷冷压抑着。

梦幻玫瑰

午后阳光斜入,烫热的铁门被紧栓上,医生嘱咐我勿晒太阳,出到中庭的机会更少了。

帘外偶有人声经过,面向或背对着阳光,快走缓步,如剪影般掠过布幕,于我眼前串连起深浅印象。

社区管理园是个勤奋长者,清晨便于中庭修修剪剪斜对面的台商一早便以手机向对岸遥控生意,指间燃点轻烟袅袅穿进纱帘,翳入我的鼻息。我坐窗边,隐隐感觉庭外雾露消散,阳光移行,学童仓促跑过、长者被推着去散步,中庭为川廊,一户人家坐拥一方园圃,合成众人出入的生活舞台。

一坪大的园圃能种些什么?

刚搬来时,建商赠予每户一盒种子,茄子、小白菜、青江菜……,并先替散撒土里,满园青叶开出白花或垂长一弯弯紫色茄子,一幅农村景观生于梦田。之后住户陆续进住,园圃便呈现各式各样景观。隔壁萧伯家最早搬来,庭前植了红火鹤朱槿、玛格丽特及百日草,九重葛攀长窗台,姹紫嫣红煞是抢眼。萧伯身形精瘦且重养身,天曚亮便着轻装于中庭打拳,推、衍,回身、吐呐,颇有白猴仙人的道行与姿态。那时H正计划将园圃辟为玫瑰园,自田尾买来玩具小偶、顽皮豹、蓝色月亮、拉斐尔等花苗,一株株植入土中且相间隔,上头留挂着花名及浪漫传说。当年新婚的捧花抛掷空中,经云洗染,于园中植出各种身姿与颜色。H欢喜说以后不必再送花,满园花香任由我随兴摘采。

萧伯一边挥拳、挪动手脚,见H于花间忙碌,忍不住提醒玫瑰多刺与虫害,之前他费心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冷水浇不熄憧憬,H仍勤于催长,施肥灌水并留意花叶状态,花开当留庭园供人欣赏抑或摘入供瓶,美丽抉择存有一些些迟疑!而此矛盾并未持久,风土狭戏,温湿失调,花苞绽开不如预期,鹅黄花瓣渐地褪色斑驳,本该争奇斗艳的植栽赌气般地比丑,甚至萎落早衰。枯病茎叶于是连刺自泥中被拔起,浪漫园圃逐渐缺少主题。

相较起来,斜对面那户女主人便显得睿智幸福许多,铜雕铁窗外悬吊着蓝紫色金钟花篮,两株樱花植入土里,欧风及东洋风情尽在其中。另有住户无心园艺,覆块韩国草皮四围摆放一盆盆虎刺梅充当拒马围篱,便保有一方不受干扰的绿意。也有以隔音窗紧闭门户,庭外自然杂草丛生。二十几户人家对门居住,一百公尺不到的中庭,精巧用心及粗略率性并存。

园圃不大却是门面,不好让它老空着。前头几户女主人热中垦植,常有花言笑语,火球花、万寿菊、栀子花、软枝黄蝉相互观摩传送,见H于庭前施肥除草,偶会前来聊上几句。秾丽花彩清香隐隐,社区于是有着穿花蛱蝶翩翩飞舞。

园圃如画纸,需要费心构想与实现。而该种些什么确实伤脑筋,之后H于边缘种了棵槭树,期待重现当年相约红叶下的场景,而平地缺少山上雾露,树影终究无从挺拔红艳

隔年春天对面樱花零星开了几朵,点点粉红灿亮中庭,邻居草地黄掉一块重补上,虎刺梅越长越粗壮。夜里似闻樱花绽吐花蕊,波斯猫于铁门外磨蹭,隐隐闻着琴音及呢喃醉语。夜静寂,每堵墙内皆有流动生息,月光逡巡,树影沉睡,唧唧虫声囓食草叶,露水侵润着土泥

晨曦照来夜氛移转,墙之里外窸窸窣窣,管理员勤于替人浇灌修剪花木,有人感激也有人抱怨,隔着层层帘幕及蒙雾玻璃,总无法厘清万象人生。那晚萧伯家传来激烈争吵,相连之墙及整个社区全受震撼。

火鹤吐燄、朱槿裙摆被扯烂、玛格丽特被炸成了粉尘……

天崩地裂了吗?隔天阳光仍自东方照入中庭,庭前却再也见不着萧伯身影。

挖空天堂鸟

之后H于窗边植了棵蕾丝金露花,眼看它从灌木茁长至窗台顶上,小花如瀑倾泻,为帘幕外加一层粉紫色遮帘。树底下种了天堂鸟,阳光催发,一只只橘黄彩鸟飞出,绿叶不断增生茁长,我于帘内不知园圃已如失控莽原

紫色花串暗藏虫害,H于树下裁枝剪叶,粉虫拂去又满,掺药水冲洗也是枉然。天兵未能降伏,地里又接二连三出现祸害,蜗牛扛负一身土褐色硬壳,于土泥中蠕蠕蠢动,大小回圈越集越多,迳将新生花苞、嫩叶一口口消化殆尽。外族入侵,H赶忙将那连壳肉身一一捡起,或使劲将之踩碎,一声声清脆声响迸裂出残酷反击。此役未歇,草丛及碎石底下仍有水蛭、金龟子伺机而动……,H弯腰、蹲起,淋漓汗水混入土泥。

天堂鸟持续狂野扩长,眼看即将满溢出来。那日傍晚,晚霞点亮战火,H下班回来换上短裤汗衫便奔中庭,脚胫连着手臂如张开之弓,与那盘根错节的怪木相对峙,青叶一根根如直挺利刃,H卯足力,两手连斧拚命拉扯砍削,终将那冥顽花丛移除。

园圃徒留个大窟窿,一如战后废墟。

前庭险峻非我辖区,厨房窗台却可实现绿意与花香。新娘草是我童年最喜欢的绿丝绒、薄荷有着清凉绿意、彩叶草深紫赭红交织,黄叶勾勒着红心、薜荔叶善爬墙也适合垂长蔓生姿态。小盆植栽所费不多却可唤醒记忆、履现憧憬或实验不确定梦幻。而这迷你园圃常受牵制,全日半日照的区分,雾露干湿,能否见着流萤与星光,俱将影响花草情状。

我好恶随兴,H却常有太多理智提醒,知性及无可商量的原则徒然让我不悦──可否允许我单纯的喜欢?能不能不要考虑那样多?

向阳角度我算不准确,深信阳光与花草当有灵犀,雾露雨水随缘即足。长春藤青爪一次次爬入,又一次次枯萎地被送出、黄金络石顶叶不再红艳,需要中庭阳光的抢救。我节制小心,不敢多浇水,非洲堇不宜潮湿,盆边细茎连着毛绒叶片仍然溃烂,一盆雪白一盆蓝紫色,为何不能一同健康地活着?太多无法预期掌握的状况持续发生!

养生草药

平地樱花终未灿烂,时而早发或多开几朵,利刺草坪墙内有孩童的成长笑声,琴音自四方传来,深居简出的我不清楚那青涩及日趋熟练的旋律自哪扇窗流出。北向窗台风雨声常被放大,向南中庭则多阳光。光阴移转,美丑交替且相附身,有形花草频频化作枯荣精灵。

茶花掉落、神秘果只长叶子……

H不再问我希望园里种什么!

梳妆台上偶见一两朵茉莉,纯洁小巧,无玫瑰的冶艳秾丽,却有串连成长记忆的清香──那开于成长路边让人忍不住采撷的雪白小花,无法供瓶,却带着无忧而单纯的甜味。

鹅黄窗帘隐约映透着光影痕迹,住户有的迁进有的搬出,热爱园艺的女主人与蜂蝶同时不见踪影。门外时有孩童奔跑喧闹,三轮车直冲而过,偶有几张稚嫩脸庞蹲在铁门外,张大眼对着屋里喊说:「阿姨,我可以摘妳家的辣椒吗?」

辣椒?家里还有种辣椒?

傍晚阳光和缓,推门走出,迎面见九层塔、艾草及辣椒仍然并列一起。早先浑噩匆忙时曾经误采。许久未加细看这园圃,才被修剪过的灌木细枝干枯,秃顶起伏相连成小丘,槭树斜倾,青黄叶脉匿藏着斑驳。园中多植巴西国宝叶,一片片青叶载满阳光,传言可养肝、降三高,便于民间迅速流传。放眼望去,高矮粗细一根根直挺如健康旗帜于社区园圃到处被插着,蔚成中庭新兴绿意。

一旁盆里有穿心莲繁衍,细枝向上,狭长绿叶自顶上披覆下来,绿叶晒干泡水服用据说可治百病。那极苦滋味我曾经拒绝,今则愿意喝喝看。风土变迁,花圃成了草药田,樱花未开,便与其它树种无甚差别。邻人园圃杂草与花木并生,红毛草伸出砖红羽毛穗子,咸丰草探出了头。

回头见合果芋被植土里,于窗台遭受压抑的生命尽情伸展开,一叶叶长成清丽伞盖。层层遮荫下排列好些似曾相似的盆栽──干黄新娘草、无花兰草、被虫囓咬得只剩残茎的火鹤……,而那皱缩的红网文草原来亦藏其中,于日照雨露间,继续调整伸延着生命。

园圃另一头石莲自小盆伸出颈项,如扑地玫瑰依着花圃旁的磁砖生长,似新婚车后欢乐缠绑的铁罐,空空控控痛地,柔美艳丽褪转成持久耐看的青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