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异性恋分手可以光明正大哭诉!她形容出柜就像「1千集的乡土剧」

作家李屏瑶形容出柜像是1千集的乡土剧,必须吃过很多很多顿饭,过上很多很多平凡的日子,才会有一点点的情节推进。(示意图/婚姻平权大平台提供)

文/李屏瑶摘自/《台北家族违章女生

大学放榜的那一周,妈妈趁着排休,开车带我出游。我坐在副驾驶座,电台播着轻快的情歌,妈妈说,上大学就可以交男朋友了。讲得像是我曾经对交男朋友有兴趣一样。她以为我没听清楚,再说了一次。我停顿,回话,说我没有想交男朋友。又往前开了一小段路,几分钟,下一首歌,我们开上一座大桥,就在那个交接的当口,妈妈突然想通,仿佛她不曾怀疑过,用崭新的口气,开玩笑却又迟疑,终于问出那个问题。

我一直很怕,但也许我也一直在等。那件事情不好说,词汇太烫,于是妈妈说:妳是不是有「那个」的倾向?

无法说是,或者不是,诚实跟谎言都有难度,几乎是最困难的口试,而妳已经为此准备了隆重的答案。妳终于能说:「嗯。」或者更接近「m。」 难以张口,也难以启齿的闭口音。

车子行驶在关渡大桥中途,但妈妈无暇顾及,迳自开往路边停靠。她没接话,我也没说话,对话就留在桥中央。后来也发生过很多类似经验,如同亲子关系里的百慕达三角洲,相关的话题总是静悄悄陷落,开了头,不收尾,或跳接,或切歌,之后都假装没发生过。隐密的攻防战反复进行,敌不动,我不动。

接着是上大学之后的事。我的初恋结束得非常惨烈,双方都年轻,不懂沟通,有许多任性妄为。对方后来劈腿,中间的风雨拉锯已不复记忆,只记得在椰林大道上淋雨狂奔,或者在醉月湖边谈判,现在想起来觉得真是体力充沛。第一次的分手经验最苦,吃不下,睡不着,如同行尸走肉。当时流行略宽松的裤子,记得有天要去上课点名,套上裤子,手一放开裤子就直接滑落,十天内我大概瘦了7公斤。

身边能够谈论的人极少,幸好有个朋友总是在凌晨陪我讲长长的电话感觉快要溺毙的时刻,每通电话都是空投而来的救命索。跟这个朋友后来失去联络,但我会永远记得她陪我走过的这段夜路。

妈妈察觉异状,我只能说心情不好,有太多层次需要遮掩,也根本没有面对其他压力的耐受度,心里疼痛而脆弱,轻轻一碰就要断裂,夹杂着害怕事迹败露的慌张。没多久就是农历新年,大家族的聚会上反复地被问有没有男朋友,还有个亲戚插嘴说:「妳该不会是同性恋吧?」亲戚们有的笑了,有的因为听到这个字眼而尴尬。完全是地狱中的地狱。

连恋爱都无法公开谈了,我又怎么跳过恋爱阶段,直接谈论分手呢?

要到十几年后,我有个异性恋女生朋友发现男友劈腿,她在雨天紧急收拾行李,逃离他们同租的套房,半夜叫了计程车来我家暂住。一进门她就跪倒在门口,呈现Orz姿势,回过神就开始细数她抓包男友的过程,对话内容,心理转折,哭啊,喊啊,骂啊,崩溃,在脸书贴抱怨文。我突然发现,原来一般人分手是可以这样的,可以光明正大地摊开来说,甚至哭着打电话回家。

▲一般人分手可以光明正大哭诉。(示意图/取自免费图库Pixabay)

念大学时,看见一些公开出柜的同志,不一定认识,我远远看着那个谁跟谁,寻找一点尾随的方式。这也是同志游行的意义所在,仍有人必须躲藏在暗处,借由一次大型现身,让很多人知道他们并不孤单,有灯、有人、有路可走。

我在PTT找到Lesbian版,甚至不敢加进「我的最爱」选单,每次都是重新从最外围的选项绕路而进,怕被谁发现,还有已经倒站的「坏女儿」跟KKCITY的「5466」站台。虚拟的世界,成为妳真实世界的支架。或是精挑细选某个下午,假装只是经过,深呼吸,推门走进女书店或晶晶书库。《童女之舞》、《鳄鱼手记》、《爱的自由式》构筑出一道阶梯,飘动的彩虹旗是地下王国的召唤,妳在那里找到一点近似于认同之物。

我练习在日常生活循序渐进地出柜,像是在岸边做一场漫长的暖身运动,接着慢慢踏进浅水池,试图跟亲近的朋友谈论,动作必须很小,很怕溅起水花。

初始经验有好有坏。当我正襟危坐,跟朋友说,我想告诉妳一件事的时候,她就立刻知道了,她觉得很好笑,引用原文就是:「很明显好吗!」另一个朋友则石化了,她有点着急地结束对话,几天后打电话来哭着说:「我没办法接受这种事,希望妳能赶快恢复正常。」我跟后者在一个共同的交友圈,我以为她可以接住我的困顿,是我判断错误。刚好我也忙着打工跟家教,忙碌是很好的掩护,我选择从那个群体撤退。回想起来觉得怀念,那是一个还很在意面对面、或是直接通话的年代。

进一步,退两步,再进两步,虽然磕磕碰碰,但我慢慢建立起自己的护城河,发现出柜其实没那么可怕。

跟不太相熟的学姊修了同一堂课,她自然地跟我聊起前女友,不用多说,她辨认出我们是同类,类似这样的事为我带来一点安全感。

也有意外插曲,系上举办三天两夜的营队,营区在山上,很冷,工作人员睡大通铺,睡前还要对隔天流程,开会到一半,某个学姊突然指着我,说「蕾丝边」。我无法招架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并且觉得这说法古典却新奇,我无言以对。学姊不放弃,继续伸手指向我,重述「蕾丝边」,见我全身僵硬无法回应,她把手伸得更长,将我领口露出的保暖卫生衣的蕾丝滚边推回去。

▲李屏瑶在书中回忆与母亲和身边人们出柜过程。(图/李屏瑶的爱猫「布朗尼」,李屏瑶提供)

我跟妈妈之间也有类似的攻防,很多次我话说到一半,她的眼神或反应,仍旧会把我推回去。我也顾虑到如果真正说出口,她便不能在众人面前继续假装不知道了,她也将进入自己的柜子。我家又不是开家具行的,话到嘴边总是放弃。我是单亲家庭独生女性向是我们这个小家庭里的大象,虽已渐渐挤压到母女的谈话跟空间,但我们那时都选择视若无睹。

大学毕业后,我进广告公司工作,工时极长,想要通勤时间短些,也想争取自己的空间,我出外租屋。刚离家时妈妈天天打电话来,问工作状况,问午餐内容,问一日行程,什么都问,就是不问我的感情状况。偶尔妈妈还是会开玩笑地问有没有男朋友,当然秒回没有。这样的往复更像是复诊,一次次确认某种疾患的存在,日子久了,我也觉得厌烦,双方开启长期的不问不说,近乎冷暴力

工作几年后,如此的问句又出现了,这次不一样,我终于有力气回答:「我喜欢女生。」

那个下午很热,我站在窗边讲电话,阳光普照,我的声音在发抖。电话彼端出现很长、很长的沉默,然后妈妈说:「妳这样不正常。」我回问:「什么是正常?」已经忘记这场对话是怎么结束的,最后我一边哭一边按掉电话。我们经历了关系恶劣的几年,迸发出巨量的荒谬对话,例如她会突然说可以接受我不结婚,男生跟女生都不要交往,单身就好。再糟糕一点的状况,我们会突然针锋相对。我已经不是那个在母亲面前失语的青少年,长出认同的同时,我也长出舌头,学会反击,学会辩论。不知道从哪一天起,立场竟然转换,她渐渐说不过我,成为失语的那方。

尽管如此,「同性恋」或「同志」 仍旧是不被使用的词汇。我们因为各种鸡毛蒜皮小事争吵,只因为我们不讨论最应该讨论的事,我们争论,却无法说出核心。我们动不动就吵架,联络的频率拉得很长,见面的时间变得很短。

艰难的冷战持续数年,很多时候我感觉自己是孤儿,庞大的孤独感让我喘不过气。

30岁左右,我差不多建立好自己的支持系统,拥有如同家人般——不, 可能比有血缘的家人还亲密的——朋友们。妈妈见过我的许多朋友,也知道其中几个女生都是交女朋友的,比例之高,想必对她来说是不小冲击。而我们渐渐能够开启对话,她不会再提「正常」这类字眼,偶尔她还会跟我提起朋友的小孩,说对方看起来就是。接着她几乎就长出雷达了,我发现她会偷看路上的踢。

从我18岁的那个「嗯」算起,大抵经过十年,中间有各种大大小小无声有声的战争,我终于不用再跟妈妈出柜了。去年公投前,妈妈特地手写两好三坏的小抄,进场前还想跟我对答案。至今她还是没办法很自然地说出「同性恋」或「同志」这些词汇,却已不再是禁忌。

▲作家李屏瑶形容自己是「大家族里的违章女生」。(图Snow Ling摄影/李屏瑶提供)每个同志、每个非异性恋者,当他们发现自己跟世界的预设值不相同时,都势必会走上一段追寻的路。每个人的旅程不同,或长或短,或轻松或困顿,有的一路独行,有的顺利跟了团。如同这段认同的路途,家人朋友也会有他们的路途。

出柜不是看一场电影,无法用两小时就得到完美的结局;出柜更像是一千集的乡土剧,必须吃过很多很多顿饭,过上很多很多平凡的日子,才会有一点点的情节推进。每个家庭的状态都不同,如果你不幸地降生在高难度的级别,也请不要硬碰硬,就低头赶快走过这一段,选择远一点的大学,经济独立,过自己的生活。要好好长大,会有人爱你。

后来,我终于理解妈妈口中的「正常」是什么。正常是大多数人的选择,是中间值,如同有人喜欢正常,有人喜欢半糖去冰,有人喜欢无糖少冰。正常不是正确,当你跟大多数人不同,不代表你不正常,你只是比较特别。

★本文摘自麦田出版《台北家族,违章女生》,原文标题「跟妈妈出柜」。作者李屏瑶,她形容自己像是「大家族里的违章建筑」,以自我剖析成长经历写下多篇散文,在网路上形成话题,并集结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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