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我亚洲的身体

绘图/南君

林佑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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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床上多角度地灿烂,他千针乱爱地赏玩。潮到最高处,我绷成一座东方彩虹窗帘摩洛哥男人可能的目光击坠,因之有情,像要渗水。

清晨,我思索:这意味着什么,在巴黎,我亚洲身体

同学皮耶美男子。此之谓美男子,是以亚洲的眼睛欧洲的身体之果。松鬈如狮的棕发与胡,扎出领口的胸毛天空色的眼睛,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仿佛是至善身体的刻板印象炼成的。釜如贝壳打开,他从釜中起立。

同学霞辛是美男子。此之谓美男子,是以亚洲的眼睛观非洲的身体之果。钢线般的发,耀目的乌肤,不阿的脸廓,细腻的胡髭。他走过学校图书馆玻璃空桥,天地万物尽退隐,唯见一双他晶莹的眸珠

皮耶爱说:Je suis desargente.「我镀银掉了。」明明整个人闪亮如斯。后来,法文的进步带我去他方,我于是晓得了皮耶要说:「我口袋空空。」

皮耶口袋空空。皮耶爱咬指甲。皮耶说话,细碎温柔。皮耶在书店当店员。在那里,皮耶高踞祖先惠泽的身体资本,与亚洲富国游客的经济资本无声交锋。书在对话,他们在交锋。

霞辛是苏丹难民,脸书底图放法农(注:Frantz Fanon,作家、第三世界革命家。),涂鸦墙满是他用阿拉伯文创作的诗。我按下翻译钮,得到不通的文句:

村庄的内脏正在爆炸无限的句子

自卑感的化合物

我们甚么都没做,只是反抗我们的形象

#... #... #... #...

必须把玫瑰给营地的孩子

宝宝在他服用毒品的时候回来了

早点去巴黎索邦寻找他的兄弟非洲

舞蹈已经成为子弹的铅

未来变成了他们的黑大脑

没有真正公平的黑狮子的数量

战争在黑色

#!. #!. #!. #!. #!. #!. #!. #!. #!.

一种像长矛一样的语言,从地球的身体,通过伤口的天空

他已经转身,服用了一剂量的种族

我们变成黑色,它是积极的,我们转向黑色,它比白色更重要

#... #... #... #... #... #... #...

因为魔鬼不是黑色

#... #... #... #... #... #...

一个黑色的原则

苏丹称为黑土地,阿拉伯人在开罗,和黑人一起来到太阳

#我-非洲-爱-苏丹

全班十八个人一起拍了短片。短片中我们朗诵自己的诗。你可以看见,播到我的部分,五官就塌了下去。没有峰与谷与黑森茂野,只有冲积扇与小稻田。这世界画素太高,自卑便无所遁形。二十一世纪以降的亚洲大平反,先从经济始,后及政治与军事,身体最后跟上。五十年后,亚洲已富裕了一百年,我们仍将以欧洲人之美为美。审美跟不上政军经。也许再两百年就跟上了。两百年后我们都死了。而皮耶与他女友将有一座墓,墓上有他们的菜市场名:皮耶与玛丽。她,荷兰人,跟他一样高。

皮耶在短片中咬指甲。

霞辛没有朗诵自己的诗。

霞辛朗诵梵乐希。(注:Paul Valery,法国象征主义诗人。)

我的诗很美。

我脱去上衣,在最中肯的时刻拉开窗帘。摩洛哥男人一如昔往在窗边。太阳对了的时候,他会与我重合,他光我影,他影我光。抽烟,打赤膊,正脸朝我。太阳缝上他的络腮胡,胡像锐利的陶瓷刀。他从伊斯兰细密画里走出来,观看我亚洲的身体。我透过玻璃般亮晃晃的空气,观看他北非的身体。我窗下有樱花,他窗下有棕榈。隔着枯荣倏忽的花园,我与他的身体互为镜像

一张世界地图轻轻缓缓飘落我们社区,重合我与他所居的楼宇。以地理位置来说,我们的花园就是我们的欧洲。

之前在法国的论坛看见的:一个亚裔乡民上网求救,说他只有五公分,迄如今不敢牵女生的手,怕那玉手一探,天机一破,他生命的意义会像一颗落地的蛋。

引来了众声关切。没有几多人笑他,喧哗的都是殷殷垂询。一北非乡民回文,说自己的二十公分已经造成困扰,不过五公分微夸张了,他知道有矫正手术可以介绍。另一北非女乡民大声疾呼的是爱。她倡议她的观点,认为爱能治愈一切病,是一切药。倒很温馨。伟大的多元民族国家。

抖了烟灰,复又静定未动。臂上的微血管清晰可比经咒。当他观看我亚洲的身体,他在想些什么?

然而,什么是亚洲的身体。这个世界对欧洲的身体已知晓得太多,恩宠得太多,以至于身凭亚洲躯者自己凌灭了自己。

对镜而镜面灼焚,镜中无人。大殖民如天火烧去几亿人的美,灰烬中重新竖立了一尊异国邪之美神。佛与魔与曼陀罗从西方来,亚洲人从此镜中唯见他们的变相,不见了自己。

亚洲的身体与亚洲一样模糊。亚洲是欧洲的产物。而欧洲:基督宗教画出的青色刚线。亚洲由欧洲命名:希腊文Ασiα,到拉丁文Asia。亚洲由欧洲定义:同一陆块上非欧洲的总合。昔往,亚洲人不知自己住亚洲,亚洲人不知自己是亚洲人。亚洲人说自己住:禹贡九州,日出之国,八荒六合,三千大千世界。亚洲人说自己是:人。欧洲来了,他们的神为宇宙框选了宇宙,他们的人为亚洲框选了亚洲。亚洲是所有非欧洲的物的联集,欧洲的绝对差集。欧洲是同质的,亚洲是异质的,有青赤黄白黑各色人种,儒道释耶回五大宗教,身体美学从高加索山一路万花筒至日本列岛。后来全毁了。亚洲人不再是人,只是名唤亚洲人之物,一种被古陆西北,高目深鼻的民族当成奇珍玩赏收纳的人形之物。

你没有到过巴黎,不知道那边的家乐福最畅销的是什么,是工厂量产的佛头,齐颈而切,摆在窗帘跟酒杯旁。佛也是亚洲人。

东方的身体变成了战场,东方被西方通了电,亚洲的身体从此带了磁性,亚洲的身体在审美的导引中纷纷起立,旋转,自己反论自己,自己否证自己,逼近那永在极乐世界的西方完型。

独领风骚的东亚整型术,不是往自身千年之美的传统集中托高,反而乞灵于闳大陆块的西极;于是,东之民逐渐相似于西之民,欧亚大陆的美学是横跨一万公里的莫比乌斯环,敻远的异世界,只是家乡弯曲的倒影。

在亚洲,我对自己的身体一无所悉;到欧洲,才发现自己以身体背负了整个亚洲。在台湾,身体以老、少、高、矮、胖、瘦去理解,身体不以地域去理解。在巴黎,我搭地铁,嘈乱中总有带了阴影的好奇,乘着眼神的风,交付给我如花之身。像礼物。怯生生。是的,他们在看我,仿佛我是圣哲曼德佩的最高花。我有了自觉,我在自己的身上看见了浮水印。我玄黑的眼珠,笔直的体毛,成为目光游猎的收纳物,像他们的祖先屠戮森林的部落,收纳他们的头盖骨。巴黎的地铁中,我为两百二十万双欧洲的眼睛定义他们的祖先定义过的陆域与民族。

谢谢他们。谢谢你们。亚洲之眼妄念欧洲身体,欧洲之眼妄念亚洲身体。在交织的箭矢中,我的自我意识痛苦而愉悦地雕凿完成。

我在此,但我亚洲的身体缺席。欧洲人逛美术馆,看见自己的身体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神话飞升,金袍皇冕,殉教僧衣。前一刻是海中出土的希腊雕像,此一刻是荷兰黄金年代的新教士绅,颈子安在蕾丝圈圈中,下一刻将是野兽派笔触浓冽的自画像。欧洲的脸孔在历史中变之又变,欧洲的身体被欧洲的艺术以千光万彩的方式再现,写实,抽象,团体,独影;然后是大殖民,欧洲的艺术重合全球的艺术。白人在全球的艺术看见自身被再现,被讴歌,被演译。整个艺术史是白人自己画自己的历史;他们走进美术馆,就走进了幻真难辨的角色扮演。义大利小流氓与酷肖他的罗马皇帝铜雕自拍。大卫像前,帮我拍照的人激似大卫复制品,仿佛大卫的精魂帮我与大卫的肉身合影:我前,我后,都是大卫。透过观展,他们的自我得到了正增强:「我如是平凡一个人,也值得被绘事后素两千年。」

至于黑,崇隆深邃的黑:下降、后退,背景、反衬、第二义。一个非洲的身体来到美术馆。他看见自己是撒旦,是蛮荒,是半兽,被白色的耶稣降伏;是船货,是巫蛊,是随侍在侧、捧着鲜花的女奴。美术馆狙击了非洲的身体。

至于亚洲的身体,是零,是无,有天地以来未存在过。我驾驶着我亚洲的身体突入展场,像坐轮椅者闯进缺乏无障碍设施的尊贵空间——轮椅甚至是空的。我仿佛为了填补空缺而来。没有人请我出去,没有人跟我说话。我无声,我透明,他们的视线穿透我,望着摆置东方的鸡尾酒。我感到一种绵延千年的茫然。

我诵毕我的手稿。却只有一片宁静,伴随没有表情的天空,占据这郊区剧院的斗室。十七个人有十七种眼神。

这间戏服室里,高悬的欧陆历代袍服下,我们缠绵了几个月的书写工作坊,在颜色的迸现中画下了句点

事后,皮耶不同意我。他说:没有这么复杂。

霞辛不同意我。他说:没有这么简单。

我说:皮耶,你知道你占上风,你选择不去面对。或你面对了,你不说你的苦甜。

我说:霞辛,不困难。我注意到了你的美。你黑色的美被白色的透镜否定了,你与你的苏丹原更辉煌。

霞辛说:你用来观看我的,是欧洲的眼睛。你称赞的不是我的美,你称赞的是如我这般,恰好靠近欧洲美的非洲身体。你晓得非洲身体的美的传统是什么吗?我据此并不美。你晓得以欧洲之美审判非洲身体,造成多大的苦难吗?你晓得卢安达大屠杀也来自美的宰制吗?(注:研究指出,欧洲殖民者以身体外貌与阶级为据,确立了卢安达的种族之分,种下了内战与大屠杀的远因。)你亚洲的身体上,一双欧洲的眼睛,看我变形,看自己歪斜。非洲的身体努力摘掉欧洲的眼睛;亚洲的身体,何时有亚洲的眼睛?

我驾驶着亚洲的身体,离开了皮耶与霞辛。

地铁十三号线,我嵌入向晚的人群,像金继(kintsugi)的一缕金泥。

霞辛发表了新的诗。

我按下翻译钮,却什么也译不出,只知道主题是:身体。

天方字母,黑色时特别美,翻译钮闪亮亮,像我白色的眼睛。

至美的高潮后,我与他开始交往。他是我以爱和性逼出自己轮廓的旅程中,唯一认不出族裔的人。但他不模糊。他如刀鲜明。凌厉到渗了点血。

与各族交会来重建自己,像用铅笔拓印硬币,借由:我不是,来定义:我是。逆料之外的,是我亚洲的身体,一路张灯结彩被吟哦。他们拓印出我原以为无的美。

交往前,我最后一次盛放,窗帘却忘了拉上。我们倒进沙发床时,摩洛哥人正倚窗,在我的镜像处,抽烟。

隔天是巴黎大游行。日光如刀,我匆匆着装,冲下楼去。林荫道上,有一人阻我去路。是摩洛哥人,我亲爱的镜像,络腮胡无懈可击,颊上有小彩虹旗。他的身体与他的国家一样,是边界,是「都是」,往北是皮耶,往南是霞辛。他拥有的,我都没有;我拥有的,他都没有。然后他跟我说:「你漂亮。」不晓得说的是我之如今,还是我盛放至美高潮时。我大笑,说:「你也漂亮。」轻轻吻了摩洛哥人。不能说没有遗憾。

汹涌的人潮中,我看见了那族裔未能定义、爱却定义于我的他。他悄悄一笑,怔怔观看我。他没有看见巴黎,没有看见亚洲,没有看见身体,只看见了我。

作者简介

写作者、翻译人。著作 两种:小说集《崩丽丝味》(九歌,二O一四)、长篇小说《冰裂纹 》(尖‑端,二O一七)。译作三种:《大声说干的女孩》(联合文学 ,二O一九)、《政客、权谋、小丑:民粹如何袭卷全球》(时报出版,二O一九)、《世界大局.地图全解读【Vol.2】》(野人文化 ,二O二O,合译)。个人网站:https://yuhsuanlin.ink。

得奖感言

「时间的题库,费心的倾吐,爱恨的歧路,信念的坦途。」霜冻巴黎时分,惠菁老师的句子在我心中回环卷舒。我默默接着写下:异国的薄雾,秋凉的去路,虚实的迷悟,言语的锻铸。

谢谢评审老师、亲人、好友,与一路上以爱牵成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