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森文之死 重温比利潘悼念大埔朱阿嬷的文章

编按:本文之图文版权为潘医师所有。在「张药房」老板张森文于918溺毙住家附近水沟后,感谢潘医师愿意分享这篇文章,供云友思索「大埔事件」中的开发与公义角力,特别是文中几近预言的「阿嬷就这样被击倒了。下一次,是阿公被击倒,还是其它的老农?或是有一天轮到的是你,轮到的是我??」

文.图/BillyPan潘建志

2010年8月3日上午,噗浪上传来让人震惊的消息;竹南大埔自救会成员,73岁的朱冯敏老太太,凌晨独自坐在椅子上,喝下整罐除草剂。等家人发现送医时,她已回天乏术

在几个朋友的催促下,我当天就赶到了大埔。虽然我是专业精神科医师,协助过无数的自杀的个案家属,但在此刻,也只是能陪伴在家属身边,看着他们哭泣,听着他们沈重而愤怒的指控。我在半年前经历过丧母之痛,我知道那种悲伤和不舍。这个时候我说不出什么专业的语言,只能给朱老先生一个轻轻的拥抱,到老太太的灵前念一段经文,上一柱香。

这张照片上的阿嬷,已经消瘦到眼窝凹陷,双颊憔悴。额头上出现忧郁症患者特有的纹路,手上拿着一排台湾到处可见的安眠药。加上阿嬷无奈忧伤的表情,我几乎从这张照片就可以诊断,她正为罹患重度忧郁症(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所苦。

然而,这诊断只是个名词。我在医院里常教导年轻的医学生,不能靠几个症状就要做成诊断,真正要了解的,是病人的生命故事。什么样的困境,什么样的转折,什么样的伤害,会让一个子孙满堂的老太太,走上仰药自杀这条路??

我听阿公讲,我听阿嬷的儿子讲,我也听她的邻居讲。我之前参加了农民自救会们凯道抗议的717活动,我为大埔的事情写过好几篇Blog文章。杨长镇曾经告诉过我,6月9日怪手挖田时,有另一个阿嬷悲痛地,不断把额头猛撞到水泥地上。我知道他们24户,一百多位成员,这几个月都在巨大的压力下过日子。我听他们的描述,是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焦虑症,恐慌症,甚至轻度的妄想症,很容易地可以把一些诊断放在他们身上,但只是诊断能描述出他们的感受吗?经历过那种『毁天灭地』的压迫,处在容身之地随时会被破坏的恐惧里,人的意志承受严格的考验。光是夜里能够好好的入眠,都变成一件困难的事情。

不管有多少资讯,有多少专业的知识,我不是他们,我不可能真正领略到那种痛苦。

阿嬷的儿子告诉我,她曾经医院开刀,住院休养很久,但是回到家里,虽然体力还没有恢复,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她最爱的那片田里面,去摸摸,去看看。

阿嬷的生先告诉我,他们在这里住了六十几年。原来这片地的士壤还不是那么肥沃,他们想办法远地山脚运来黑色的泥土,不断的费心照顾,终于把一片不毛之地变成种什么都好吃的良田。只要孙子们想尝什么新奇的蔬菜,阿嬷就会去买种子洒到田里。没有不成功的,而且都很好吃。阿嬷年轻时非常刻苦勤俭,要做家事,要拉拔小孩长大,也要到田里做粗活。

阿公很疼惜阿嬷的辛劳。这么多年过去,小孩慢慢长大,他们建立起家业,自已在后来新开的大马路旁边盖起整排的房子。阿公为了感谢阿嬷的付出,把其中五间房子都登记在她的名下。那片田,是阿嬷情感的寄托。而那些房子,是她准备以后出租当做养老的本钱。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这一切直到2010年的6月9日,凌晨,阿嬷的天地出现了毁灭性的变化。几十台怪手,几百名警察,就这样突然地冲进阿嬷的田里,快要可以收成的稻苗被毁坏,田地的泥土被挖走不知运往何方,田地农地,被超过两公尺的铁版墙围起来,马路被封锁,警察在路口看管。

阿嬷尝试要阻止他们,但一切的努力好像都没有用。冲向怪手,被警察架开。告诉记者,上电视五分钟也就换下一条的新闻了。他们坐车到台北,赤着脚,载着斗笠陈情,没用。甚至每次从台北抗争回来,就会发现建设公司更恶狠狠的赶工破坏,仿佛故意要报复。最后在7月17日,他们和许多教授,学生,其它自救会的成员,集合起来到了台北总统府的前面,静坐了12小时,表达沈重的抗议。

所有的媒体,所有的报纸,在这一天都以显著的版面报导。县长刘政鸿道歉,行政院长也出面。他好像很诚恳地提出解决的方案,blablablabla, 然后呢?

然后啊,媒体走了,许多人也走了。真正的协调根本没有就出现,工程没一天停下来过。铁版墙还是封着,进出管制更严格。卡车不断地从她的家门口开进又开出,怪手持续地挖掘,没有停过。地貌改变了,本来种菜的田里,挖出一条条的水沟和好几个大坑洞。她还是没有办法回到自已的田里,而就算她回去了,那些肥沃的土壤已被挖走,她的田被厚厚一层夹带砖块,甚至是垃圾的工事废弃土所掩盖。

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有转变。想要维持自已几十年来与世无争的生活方式,竟然变的这么困难。

这种无助感和无望感,是一种刻意的,恶意的打击,会做这些事的人,就是希望能伤害这些老农们的情绪,希望他们最后屈服,妥协,放弃。

阿嬷就这样被击倒了。

下一次,是阿公被击倒,还是其它的老农?或是有一天轮到的是你,轮到的是我??

在6月9日的创伤事件过后,大埔早就有不少人出现情绪障碍,为失眠所苦,为情绪而苦。他们也有人开始要靠精神科的药物才能入眠。但药物没有办法解决所有的问题。

他们本来就是一个聚落,鸡犬相闻,不少者老农是一起放牛长大的。他们很团结,会彼此互相打气。但是,他们的聚落被分裂,有些人放弃,带着屈辱和不舍离开。这次的事件,超过他们原有的社会支持网路所能承载。而且他们的压力,将接随着工程的进展,越来越大。

无疑地他们需要有外人来协助,帮他们把情绪撑起来,帮他们脱离绝望的感觉。我们不能再看到有人像阿嬷那样的倒下去了。

让我们为他们做点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