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桑的满足烘蛋

图/杨之仪

成年后进出城市的各大餐厅,遍寻不及儿时周桑烘蛋的滋味。周桑个头不高,虎背熊腰,一张方脸上嵌着两颗龙眼核般的眼珠子,磁铁般紧紧吸住人的目光,让人很容易忽略他脸上还有的其他什么。不知何时他开始进出我家大门,也许是大姨偶来小住以后。大姨是继母的姊姊,多年后继母一家再也不提大姨曾是他们家的一员。也是,从小我听到的故事是,大姨是他们家的养女,做过许多不光彩的工作,养女的悲歌在早期的社会中屡见不鲜,在小说里也一再被铺陈。可是不知为什么,从小我就特别期待她的来访,也许是她带来的一点母性让我感到温暖。譬如,继母不在时她会偷偷给予的一些言语上的关怀,然若继母在跟前,她是绝对恪守姐妹联盟阵线的。

大姨来了,厨房就热香四溢起来,多少填补了我成长时对食物的期待,同时也把周桑带进我多年后的回忆里,他始终站在厨房光热的一角,对食物低头而专注。也因为只记得他的眼睛,他的五官其他部位相对模糊,以至于他任劳的背影因此显得格外的清晰,大概这就是周桑魅力的所在了。

有一天,周桑帮大姨提着皮箱,两人同时出现在我家。看来,大姨又要来小住了。大姨其实有个家庭,她十七、八岁就嫁人,遭丈夫长期家暴,在生下一双儿女后,她就离开那个家了。在继母的转述中,「她做过的工作乱七八糟,包括旅馆女中」,「女中」一词是早期社会对旅馆清洁女工的称呼,隐藏与暗示「性」的联结,继母语气里有明显的睥睨。不知道大姨和周桑是如何认识的,但从周桑注视大姨的眼神,温柔深情,我想周桑是爱大姨的。时隔数十年,我像生活的渔夫,用文字垂钓这些几近被忘怀的往事,一方面填补成长的坑洞,一方面细细回忆周桑开拓我外省菜的视野。

对于「周桑」的称呼,这位外省籍男子似乎也乐于沉浸在这台式的亲切暱称中,好像他生来就是被大姨「周桑」来「周桑」去的使唤,听得我们一家大小也都称他周桑。周桑其实是有家室的人,不知为何离开了那个家,大姨不提,大家也都不问。

大姨身体似乎微恙,安顿好大姨,周桑就上市场了,回来时大包小包,这也是我期待大姨来的原因之一。那一天周桑煮了不少菜,洗菜剁肉他驾轻就熟,好像是这厨房的主人。我在厨房跟着打转,颇有过节之感。从小,我就喜欢厨房的烟火气,那些热闹的锅碗瓢盆相互呼应,形成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曲。

也因为有厨房,每秒的光阴都有温热与画面。

那天,周桑像魔术师,游移在流理台和火炉间,两手起落幻化,看得我眼花撩乱。不久一道道好菜就上桌了。在我看得目瞪口呆时,周桑说话了:「我给妳做个满足烘蛋!」我没听过什么「满足烘蛋」,但几乎每天都吃菜脯蛋。只见周桑把四个鸡蛋在大碗里打散搁置,接着将青葱切碎倒入油锅爆香,然后又倒入碎肉快炒,才眨个眼的功夫,就把锅里半熟的肉末铲到蛋液大碗里了。周桑再次操起快手打蛋,碗里的蛋液翻起一层层白浪,正看得兴头,兹的一声,他已将大碗里的蛋肉倾注到油锅中,我踮起脚尖,看到蛋凝固膨胀隆高,这是种有别于台菜的舶来新菜,法术般的变化简直让人着迷。周桑把火苗关小了,「再等一会儿里面的肉馅熟透,就可以翻面了!」周桑说着,脸上油光闪闪。他专注于满足烘蛋的神情,细腻温柔,好像锅中的烘蛋也正深情的回应他热烈的双眸。米兰‧昆德拉说,「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我想此刻的周桑,正沉浸在他的幸福世界中。

满足烘蛋很快的两面金黄,周桑把它盛放在大盘中交给我:「拿去给大姨看,说满足烘蛋做好了!」病榻上的大姨面容憔悴,听我大声嚷着「满足烘蛋来了」,不禁眉心舒展,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什么满足烘蛋?满足是我,我是满足!」原来大姨的名字叫满足。旧日爱情也有浪漫的一瞬,寻找、隐秘,一个可怜的人,一个走失的人,他们在情感的荒原上彼此邂逅,成就满足?事后才知道,大姨这次来小住,实因小产虚弱。

几年后,继母离开我家,曾在同一屋檐下的大人小孩,都经历了悲欢离合的人生,那里有边角的流离,有混乱的徬徨,有决绝的背影,有无助的眼神。一天,大姨又来到这个只剩我们姊妹的家,她睡到继母的卧房,对于大人世界混乱的困惑,我忍不住问她:「大姨,妳来做我们的妈妈好吗?」大姨笑了,她说:「妳得写信去问妳爸爸,我得打电话问问周桑!」

那一天,她给我们做了满足烘蛋,作法、配料和步骤一如周桑,在厨房忙碌中,她谈起了自己的故事。令人惊讶的是,其实她不是养女,而是继母同父异母的姊姊。原来我的感知并非无来由,从她身上我接收到一种不用分说的理解,仿佛我们都来自于同一个国,都在寻找同样一个宝贵的东西。

不久后搬家,大姨就失去了联系。这期间断断续续偶有她的消息,听说她最终还是和周桑住在一起了,结合后的两人日子过得并不轻松,没几年周桑就因病过世,失去盼头的大姨,也紧跟着周桑离开了人世。原来,有时努力争来的相聚是为了未来的分离。多年后感悟,不觉怅然。至于那个「分离」会在何处等待,谁也不知道。

自那天起,我再也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烘蛋。无论周桑或大姨,他们都经历了不大顺遂的人生,但最终都和满足烘蛋达成了人生的某种默契。我也因满足烘蛋,而留下童年一段食物与人物相互激荡而出的分子料理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