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悲惨的急救:一名医师的死亡凌迟事件

文/陈秀丹

刚开始,同事轮流徒手小罗进行心脏按压,事后有些同事说他们压了几下后,看到小罗的脸,实在难过得压不下去。一般临终的病人我们都不忍看他们受苦,更何况是朝夕相处、感情深厚的同袍

小罗为人谦虚有礼、认真负责,是同事眼中的好伙伴,打从他任职住院医师开始,我们就看着他一路成长当到主治医师;他总是匆匆忙忙赶着去看病人,患者对他的评价是很有耐心的好医师。

小罗前几年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终于娶得如意美眷大家都认为这是王子与公主的结合,爱情事业两得意,婚后也生了一个很可爱的小宝贝,大家都为他庆贺,直觉他人生的辉煌时期就要启动,因为以他的医疗专业与工作态度,假以时日必有一番大作为。

有一天晚上小罗头痛昏迷,电脑断层确认是脑血管破裂,虽然经过紧急手术,但却从此行动不便,生活无法自理。有一天,我遇到小罗的母亲,我说:「我的母亲当年也是脑血管破裂,不过当时我选择让母亲好走,没有让母亲受苦。」小罗的母亲很不以为然地说:「以前医疗不发达,现在医学科技很进步,我相信小罗可以再站起来,继续行医照顾病人。」听到这些话,原本内心想说的话只好继续放在心里。

很不幸地三个月后,小罗又一次颅内出血,病情更加严重了,他只能点头,再也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看到正在做复健的小罗,我的内心非常难过,这么优秀、无可挑剔的年轻医师,命运怎么会这样坎坷?昔日英姿翩翩,忙碌穿梭院内的帅哥已不复见,小罗看到我时,眼神透露出感伤与落寞。身为学姊的我,对他的病情却也帮不上忙,想到他还有年轻的妻子和稚嫩的孩子需要抚养,更让人心痛与不舍。几个月后,在一次不知名的感染引发败血性休克下,小罗被插管急救,送进加护病房医院从上到下,各个部门的主管、同事都出动了,大家都在想办法看能不能帮上忙。不幸地,小罗的血压不断下降,血氧浓度也下降,于是叶克膜被插上了。就在叶克膜插上后不久,小罗的心跳停止了。这时施予急救的同事们都心知肚明 无望了,不会再有奇迹出现,小罗就要离开我们了。但小罗父母没有办法接受爱子离开人世,两老要求医院要抢救到底,太太则希望个性温柔体贴的小罗,能保有美好的容颜、平静没有痛苦地离世。

刚开始,同事们轮流徒手为小罗进行心脏按压,事后有些同事说他们压了几下后,看到小罗的脸,实在难过得压不下去;一般临终的病人我们都不忍看他们受苦,更何况是朝夕相处、感情深厚的同袍,于是有人提议用机器压。院长、副院长、各科主任轮流到会议室和小罗的父母沟通,希望老人家能让小罗走得顺遂,不要再让他受苦了。

小罗的母亲是一位教授,对医疗有着极大期待,她态度强硬地要院方极力抢救到底,心跳停止的小罗被装上自动心脏按压机,机器不停地大力按压他的胸腔,脸与四肢都黑了。

事发当天我到外地演讲,演讲结束后才被通知这件事。我难过得紧急赶回,当我抵达医院时,小罗已被急救三个小时了。这是一场非常悲惨的急救,同事们很心疼小罗这么受苦,要我赶紧去劝劝这位伤心的母亲停止残暴的医疗,不要再摧残小罗了。

母亲说:「我宁愿小罗成为植物人,也不要他死掉。昨天小罗还好好的,为什么今天就变成这样?医院要给我一个交代!」

我说:「人生无常啊!有谁会知道这么年轻尽责的好医师,会突然颅内出血?又有谁知道他会因为不明的感染而血压急速下降?就各项检验数据显示,近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染,而您和家人也都把他照顾得这么好,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褥疮。他是我的学弟,就像家里的弟弟,我们也非常不愿意看到小罗现在的样子,但他就要走了,不要再让他受苦了。」

小罗的太太很清楚地知道小罗已经往生了,她希望停止这些残酷的医疗行为,无奈面对的是一位强势的婆婆。自从小罗第一次颅内出血,她就被莫名地冠上没有好好照顾丈夫的罪名;受尽委屈的她,就像古代的小媳妇只能隐忍着椎心之痛暗自流泪,不能表达自己的意见。心爱的丈夫即将天人永隔,已经令她悲痛欲绝了,却还要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受到摧残,真是情何以堪。我可以感受到她内心的哀痛,她用哀怨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暗示我要尽快解救小罗。我想再继续下去小罗会更凄惨,于是请母亲到病房内看看小罗,看他被急救成七孔流血的惨状。我说:「这样的机器按压真是痛啊!罗医师辛苦了。罗妈妈请您放下罗医师,让他走吧!」

「我辛辛苦苦地养育他,好不容易看到他事业有成,可以光耀门楣了,却突然变成这样,我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这时有位资深的护理长说:「罗妈妈,您以前有没有想要为罗医师做什么,却一直还没有做的事?如果有,现在就是时候了!」罗妈妈突然想起一件大事,她说:「唉呀!我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我一直希望小罗也能成为基督徒,他还没有受洗啊!」

我说:「罗妈妈,我来连络牧师,我们赶紧请牧师来帮他受洗,受洗完我们就帮他做临终祷告,您看这样好不好?」罗妈妈犹疑了一下,总算是含泪点头答应。

我立即电话连络牧师,并且告诉他小罗目前的情形,以利牧师心里有所准备,事情可以办得比较圆满。

牧师赶到,一切也就绪了,受洗和临终祷告顺利完成,经过罗妈妈的同意,我们停止了小罗的心脏按压与叶克膜的使用,正当我要拔除小罗的气管内管时,罗爸爸突然说:「啊,陈医师妳可不可以等小罗的妹妹来看小罗的最后一面?就让机器继续打,等她从花莲赶来再拔管吧!」

天啊!面对哀伤的老爸爸殷切期盼,此情此景叫我怎么拒绝呢?我好不容易才说服罗妈妈停止了恐怖的急救措施,现在又遇到罗爸爸的悲痛请求,这时我做了一个非常愚蠢的决定,我答应了罗爸爸,让呼吸器继续使用。

等了两个小时罗妹妹终于到了,当她向小罗告别后,我告诉她:「罗医师很辛苦了,我们现在要帮他把气管内管拔掉。」

就在我试着拔除气管内管时,令人心痛的事发生了 气管内管拔不出来。

我赫然想到这已经是心跳停止六个小时后的状况,小罗的身体已经僵硬,牙关也已经紧闭了。原本罗家人就站在小罗的身旁,此时我不得不请他们离开病房,因为我必须再想办法让紧闭的口腔打开,好让气管内管顺利拔除,而我不希望他的家人看到这一幕惨状。

我使尽力气再拔了两次,气管内管依旧卡得紧紧的,看到亲爱的学弟这样的凄惨,我不禁悲从中来,眼泪竟不听使唤地掉下;我心想是不是要用剪刀将露出来的部份剪掉,拔不出来的部份就继续留在小罗体内?还是去借器械将牙齿撑开?可是这两种方法都对大体不敬,正在犹豫时,忽然间灵光一闪,亡者最大呀,我应该先请示他才对!于是轻声对小罗说:「小罗啊,我是学姊啦!你的身体已经好了,没有病痛,不需要这个气管内管了,请你放轻松,好让学姊为你拔掉管子,漂漂亮亮地到你想去的地方。」

小罗似乎感应到我的呼唤,牙关不再紧闭,气管内管终于顺利拔除。

这个事件让我们团队非常地懊恼,还开了一个检讨会,如果下次不幸还有类似的情境,我们一定要以病人为优先,绝对不能再答应家属延长无效的急救与气管内管的留置。假如不幸还有类似的情况,在病人颅内出血的时候,就要好好地和家属多次恳谈,让家属有面对死亡的心理准备。期盼透过真实的生命故事,唤醒大众:「人生无常,把握当下,适时放手才是真爱。」

这是近年来我所经历到最悲惨的死亡凌迟事件。小罗的告别式我没有参加,因为我不愿再触动那个痛苦的回忆,就让以前小罗和我们相处的那段甜美记忆永存心底。

祈求老天抚慰小罗和他的家人,息了人世间的遗憾,让他的英灵潇洒地随著白云飘向天际,幻化成守护者,保佑他心爱的妻儿。

●作者 陈秀丹,阳明大学附设医院内科加护病房主任。高压氧治疗负责医师、疾病管制局北区肺结核咨询委员台湾是首批到纽西兰先进国家参访学习医学生死的医生,返台致力推动安宁照顾。出任中华民国安宁照顾基金会委员、台湾安宁缓和医学学会评鉴委员会委员。陈医师经常为文或演讲,把她在病房里看到惨案说出来,安宁缓和医疗条例虽经修订,但台湾的慢性呼吸照护病房内,生命末期无意识者经由这个各法机制而撤除维生医疗的案例不多,还有许多医护人员不了解,也还有很多家属以为自己这才是尽孝,或担心被不懂的人指责不孝,而让已无意识的临终患者接受无效益的医疗,徒增痛苦。

●本文出自天下杂志出版《如果有一天,我们说再见》一书,(http://www.cwbook.com.tw/product/ProductAction.shtml?prodId=0000013429),感谢天下杂志出版社同意刊登。以上言论不代表本报立场。ET论坛欢迎更多讨论与声音,来稿请寄editor@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