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次加工自杀」背后藏亲情挣扎!条子鸽:这件悲剧里没有真凶

▲坐着轮椅死者置物架上吊,看似是一件合理的单纯自杀案,现场却有太多违背常理迹象。(示意图/取自免费图库Pixabay)

文/条子

摘自/宝瓶文化《你所说的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每个分局的侦查队都有「鉴识小队」的编制,小至将窃案现场的指纹与毛发采集比对,大到将刑案现场的血迹与尸体拍照送验,都属于鉴识人员的专业范围。许多案件得以真相大白,时常有赖于身着鉴识服的他们。然而,每每破了案,风光上台领奖的人员里,大多没他们的分,所以称他们为幕后功臣,实不为过。

鉴识小队的「张小」是我认识多年的老同事了。这可不是什么骂人的外号,我们习惯称呼小队长为「小」,巡佐为「佐」,而他是姓张的小队长,自然就叫「张小」。

张小从事鉴识工作已十多年,一路由鉴识侦查佐升任鉴识小队长,由此可见他的经验之丰富。在他桌上常散叠着不少刑案现场的搜证相片,张张血迹斑斑,令人怵目惊心。合作多次,其中有一件在多年前与他共同处理过的案子,最让我印象深刻。

那是一间堆积成衣的仓库,死者就在约一公尺半高的置物架上吊身亡。

距离置物架不远处有一张轮椅,轮椅上满是厚厚的暗红色血渍地面上除了一把大剪刀外,从轮椅到死者上吊处,还有两道长长的血迹。

现场有一封死者的亲笔遗书,上面字迹歪歪斜斜地写着,他因久病缠身、行动不良等痛苦,加上近日确诊罹患癌症末期,于是决定了结自己的生命。

这看似是一件合理的单纯自杀案,现场却有太多违背常理的迹象。

张小低声告诉我,死者的双手都有几道疑似割腕的伤口,由轮椅上的血迹与掉落在一旁的大剪刀可以证明。此外,根据死者长期坐轮椅的状况判断,他的双腿肌肉萎缩已久,根本无法走路,连站起来都不可能,又如何能离开轮椅,到置物架去上吊?

张小蹲低细看着地上那两道血迹,明显是死者在割腕后双手冒血,身体却遭受不明外力拖行地面而遗留下来的。他语气很肯定地告诉我:「这是二次加工的自杀。」

那么,凶手是谁?

报案人是死者的太太,我询问她:「你先生最近有没有跟人结怨,或者起金钱纠纷?」

「没有。」她简单地回答我。

我又问:「那么,你先生平日的生活起居是谁在负责照顾?」

她简短地吐出一个字:「我。」就没有下文。

我很诧异她的面无表情,更讶异她冷漠的情绪。一个又一个疑惑,像蟋蟀般在我脑海中来回弹跳着。

在我问讯的同时,张小则致电地检署,向检察官报告案情。在法律层面上,检察官是侦查案件的老大,可以指挥、调动我们警察办案,所以我们都尊称检察官为「检座」。

张小依照检座的指示,完整保留现场。我则拉起封锁线禁止任何人进入,等候检座大人亲自到场问案

夹杂着几许斑斑白发、戴着四方黑框眼镜的检座,搭乘地检署黑色公务车抵达现场,后头跟着的是拎着一个沉重公事包书记官

检座很快地听完张小和我的报告与简单分析,接着,他慢慢踱步环绕现场一圈,如狙击手般锐利的目光停留在死者脸上好一会。

他推推鼻梁上的厚重眼镜,再回头瞧了瞧坐在矮凳上的死者太太,接着走向我们,带着浓浓烟嗓的声音问:「有烟吗?」 见我们两人点点头,他向书记官招招手,说:「我们去外头抽根烟。」

张小与我对看一眼,我们眼中都是满满的问号,我心想:「这种时候,还抽烟?」实在摸不透检座的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也只能照办。

走到仓库外,检座仰头,尽往万里无云的蓝天里一口口吐烟,迷蒙烟雾中,他的双眸却出奇地清澈。

他没理我们,迳自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真是难能可贵⋯⋯」我与张小又对看一眼,不但问号满脸,连乌鸦都满天飞。什么关头了,检座还吟诗作对?!

终于,检座开了口,低声问:「死者平日的生活照顾,确定都是由太太一个人负责?」我肯定地点头。

检座沉吟了半晌,接着转头问书记官:「死亡证明书官章都在公事包里?」书记官也确定地点点头。

检座接着对我们说:「等一下我在现场开个简易庭,你们二人只要回答『有』或『没有』就好。书记官,你尽量简单记录,其余的不必详细写。」

说完,他缓缓叹了口长气。

望着他那无奈又感伤的表情,我们恍然大悟,跟着他进门开庭去。

我搬了一张大板凳给检座,他坐在死者太太的前方。

「你对于先生自杀,有没有意见?」检座劈头就问。她局促地来回摸搓着双手,低头回答:「没有。」

检座接着问我们:「两位警察先生,对于×××的死亡现场有无发现异状?」我和张小抬起头,齐声回答:「没有。」

这时,死者的一个女儿赶回来了,见到父亲的惨状,她放声大哭,向检座投诉:「我爸爸绝不可能自杀!早上我出门上班前,他还亲切地跟我打招呼。都病了这么多年,我和妹妹都常常鼓励他、安慰他,现在医术发达,只要活着的一天就有希望。他对自己的病情也一直很乐观……对了,一定是有人杀了他,再假装成自杀!对了,一定是小偷来仓库偷东西,被我爸爸发现了,就杀人灭口!检察官大人,求求你,我爸爸好可怜,他死得好冤枉啊!请你主持公道,帮帮忙,一定要找出是谁杀了我爸爸!」

然而,检座对于女儿的苦苦哀求仿佛充耳未闻,仍旧淡定地继续询问头低得更低的死者太太:「×××平日有无与人结怨?……有无与他人有金钱往来?最近生活有无其他异状?⋯⋯」

突然间,死者的太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一下揪着心口,一下猛捶自己的头。她惊天动地地哭喊着:「是我!都是我!是我杀了我先生⋯⋯」

现场一片安静,只听见母女二人撕心裂肺的哭泣声。

***

我买菜回来,就看到我先生拿着剪刀,一刀一刀地,一直在割自己的手,血流得到处都是⋯⋯我吓坏了,赶快跑过去抢走剪刀,要他别想不开。我跟他说,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孩子们也都这么鼓励他啊。他反而哭着求我,说他不想再连累我了。他说看着我天天帮他换尿布、擦身体,推着他上大大小小的医院,这么多年来,辛苦照顾他这个比死还不如的废人,他没办法原谅自己!他病了这么多年,现在又得了癌症,身体的痛苦更让他再也忍耐不下去⋯⋯

我看着他被病痛折磨,越来越瘦的样子,他的脸以前很饱满的,现在却都是凹下去的皱纹⋯⋯他一直哭一直哭,可是看着我的眼神那么坚定。

然后我想到这些年,我没日没夜地照顾他,完全没有我自己的时间,根本没有我自己的人生,一时冲动之下,就拖他过去置物架⋯⋯

我绑了布条,扶着他挂上去⋯⋯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对他说:「老公,这次我先对不起你,下辈子我们再当夫妻,换你送我先走⋯⋯老公,再见⋯⋯」

我杀了我先生!检察官大人,我转过身背对着他,让他就那样慢慢地在我身后断气,我杀了他啊⋯⋯

女儿,是我杀了你们爸爸⋯⋯但你知不知道,你们平时去上班,家里就剩我们两老,等到你们放假的时候,出门跟男友和朋友去唱歌、吃饭,家里还是只有我们两老。你们姊妹什么时候真的关心过我们?我是杀人凶手,我是杀人凶手!我该千刀万剐!⋯⋯

***

女儿盯着妈妈,一脸不可置信地久久无法言语。

检座问女儿:「还有其他意见吗?」她摇摇头,不发一语。

这时,检座突然走到死者的太太身旁,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肩膀,用我前所未见的温柔语气说:「你一定心力交瘁了吧?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本来我打算单纯以自杀结案,但你既已坦承犯行,依照法律规定,我就得侦办,这部分请你原谅。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全力帮忙你。」

这下换死者的太太张大眼愣住,一动也不动。

书记官请家属在笔录上画押签名后,我与张小送检座一行人到仓库门口。检座临上车前,冲着我们微笑说「辛苦了」,烟嗓似乎有点哽咽。

我心里对于这位检座满怀敬佩。以往,我总认为所谓无为而治只是一种消极,但是这件案子让我看到了,许多时候,「无所为而为」才是真正的有为。

无论检、警或鉴识人员,我们的工作是负责找出凶手,伸张正义。在这件悲剧案子里,却没有所谓的真凶,只有人伦亲情的无奈挣扎。在秉持法律的法理情原则之下,如何权衡以其中的「情」阻止另一出悲剧,比起找出真相破案,或许更应该是我们这份工作的意义。

后来,死者的太太果真获得了轻判与缓刑。原来,在检察官们平日刚正不阿的外表下,都有一副慈悲为怀的心肠。

★本文摘自宝瓶文化《你所说的都将成为呈堂证供》,作者条子鸽,历练镇暴警察、派出所管区、霹雳小组、国道警察、刑事警察,20年经验的资深警察,真诚道出不吐不快的警界真相。在暱称「公司」的警局,流传着好警察有三不:「不挡人财路,不相信任何人,不能说真话。」如今我能犯的禁条都犯了。超越白、黑、黄各道,从警之路,是真正的人性无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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