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犬女王的告别

图/雷蒙弟

文接4版

虽然相差六岁,我们沟通无碍,连吵架都特别带劲。狮子女与牡羊男,两人都有话直说,火起来中英夹杂激辩不已,也难免大小声。大吼过后,我总是一句话不说,六亲不认自顾自坐到沙发里,他则在沉默半晌后,适时过来拉拉手:「好了,没事儿,以后不这样了。」两人亲一下,共识就算达成,同样的事绝不回锅。当时身边七年级留学生情侣分分合合,劈腿外遇数不清,其他中国学生常开玩笑:「你们怎么还在一起?」

墨尔本的生活费「很有水平」,当时澳币涨到快30,花一块钱都很心痛。Alex家里小康,除了注册费与房租,其它钱都得自己挣,我则是贴上过去四年媒体工作的积蓄

偶尔想念油腻的中国菜到一个程度,我们就上中国城到最有名的「天府」吃川菜打牙祭。「天府」是所有中国学生的家乡味,鱼香茄子水煮鱼或干煸四季豆都让人过瘾地辣出一身汗,但随意吃两三道就七八十块(一个学生标准餐大约十块)。我向来乐于go dutch,不希望对方负担过重,但每回企图掏出钞票,185公分高的他就一个手从天而降,扣着我的头摇一摇:「妳省省吧,钱留着请我喝个饮料得了。」在海外念书,谁都手头不宽裕,但他没跟我取过一分钱

心中共同的痛

2008年年尾,他存钱买了一台YAMAHA最酷的R1重型机车,满足他的梦想,还花两百块给我买了个安全帽。当时我们住的Lygon街头(号称小义大利区),常有法拉利蓝宝坚尼与各种贵重跑车、重机呼啸而过,他神往已久,凑着钱终于买了台「小蓝」。

「小蓝」真的很漂亮。宝蓝色与纯白的机身,任何骑重机的人都会侧目。当我坐在上面,感觉世界都投以钦羡的眼光。当时我离Alex家走路要20分钟,但骑上小蓝,「两秒钟。」他说。

我们骑着小蓝到海边、到山边,在城市里兜风过过瘾。我们把小蓝当儿子,给他洗澡、跟他说话,但好景不常。

小蓝被买不到两个月后,就被偷了。Alex到现在还深受打击,甚至开始痛恨墨尔本。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绝望的眼神与声音。他出现在我门口,像个游魂,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是一个年轻男生用了大半年打工的积蓄,买的生平第一辆心爱的车,损失超过五千块澳币。

为此,Alex颓废了一段时间。他不想吃、不想喝、难过得不得了,气到不行,我陪他跑管理单位、调录影带、找学校律师、跑警察局、写申诉书、在家做菜每天送给他吃,我们知道小蓝再也回不来,但谁也咽不下这口气。我跟他一起咒骂小偷,陪他跑各处室,心里明白人气头上,只需要一起用鼻孔出气的另一半。

虽然同情,我仍然像严格的妈,不许他抽烟或喝酒浇愁。如今思之,当时应该让他抽个痛快,根本没啥大不了。小蓝是我们心中的痛,也是在墨尔本难得不愉快的回忆。

两个世界始终无法合一

Alex是标准一胎化独生子父亲上海商务印书馆的主编,母亲是老师,从小家教甚严,中学还被送进南京乡下的农村,隔绝外界诱惑来拚大学。在南大成绩优异,加入共产党,讲到「毛主席」还会立正。一胎化让他对手足毫无概念,「我的朋友都没有兄弟姐妹。」每次听到我讲姐姐们的事,他就显得很茫然。

他也是不折不扣的七年级男生。爱吃麦当劳与肯德基,对可口可乐上瘾;拥有最新的电玩设备,对新科技没有抵抗力;袜子内裤七天才洗,玻璃杯永远不干净。「要喝再洗就好了。」他理直气壮。

他对前女友们霸气,却对我展现南方男人的温柔。为我上网学做红烧鱼,亲自剁馅儿饺子皮,还坚持每道菜要洗锅,葱姜大蒜剥得比我还仔细。他也「忤逆本性」,破天荒陪我上美术馆、看画展(他说:我的第一次都给了妳……),出门散步、看风景(他不爱出门,也讨厌走路);还在二月份情人节当天,我埋头准备期末考时,突击而来送我一束最爱的向日葵。以前大学女友是装饰品,走路一定男前女后,在我威胁利诱之下,标准见面礼是给对方一个亲,挂电话前要说「我爱你」,走在街上一定手牵着手,不许对方脱离。「我要牵着妳,」他说,随即改口:「或妳牵着我也行。」他知道我是坚定的女性主义

我们无所不谈,没为钱伤过感情,也不因统独对立。他不用功,我就叫他想想温总理或毛主席,「你对得起他们吗?」我态度不好,他则面露疼惜,「妳们住在那个小岛,想想就可怜。」完全合理化我的牛脾气

唯一谈不了,甚至无从开口的,就是未来。

年龄当然很致命,30岁与24岁看到的是两个世界。他再独立、再有肩膀,也很难在事业还未起步与父母亲反对下承诺些什么。而理性大于感性的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挣扎,因为我也经历过只为事业往前冲的24岁。那是一个没有筹码的年纪。

迟早会有这一天

摄氏两度的上海,下着大雨,冻得我手脚失去知觉。上海之行五天,前四天过得逍遥自在。Alex说,谢谢我花机票钱飘洋过海去看他,「从脚踏到中国开始,妳一毛钱都不许付。」四五天的交通、吃吃喝喝、门票、伴手礼……,他不允许我付一分钱,掏钱包的速度永远比我快。

我们开心地大吃川菜、探望朋友、连续按摩按了三天,也跟他父亲相谈甚欢,吃了几桌子上海好菜。Alex父亲是温文儒雅的读书人,从小就是他的榜样。Alex的奶奶从南京来,操得满口方言,我听不大懂,但她的温暖眼神和笑容让我舍不得松开握她的手。

回台前一晚,有些事还是得面对。我心一横。

「将来怎么办呢?」

他看着我,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他说。

当晚,我们一边讲,一边掉眼泪,每一次拥抱,过去都像电影片段在脑海闪过。我们心中都知道,分开是必选题,没得计较。

「虽然两人争执很多,但回想起来,也尽是些好的回忆。」Alex事后这样评价。

所以才难过吧!

「妳都会在我的生命里」

周杰伦「不能说的秘密」在台热卖期间,他弄了一个DVD给我看。当晚是2007年12月31日,我坐在电视机前享受电影,他在旁边洗洗切切,烧了一整桌跨年菜。那首「蒲公英的约定」,成为我们喜爱的主题曲,有机会就从电脑里播放来听。现在每次听到它的旋律,我都无法自拔陷入长长的沉思,陷入那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分手已近一年,我们还是常在msn遇见、聊天。他回到澳洲,搬到伯斯,终于在金融风暴末期,如愿以偿进入澳洲国家银行工作。面试成功,他第一个打手机给我;买了第一部车,立刻照相传给我看;上海家里有事情烦恼,也会报给我知。我要他赶快交女朋友,不要浪费青春,他说不容易。

并不是对过去还留恋,「要跟你比,这边的女人都闪边去,」不知是敷衍还是阿谀:「这辈子,妳都会在我的生命里。」

无可取代的那些时光

返台后,在Youtube上一口气看完「败犬女王」的剧情,每看一次,仿佛看到Alex与我的身影,在聊天、斗嘴、大吵、相亲相爱、为未来神伤、为不确定烦恼。只不过偶像剧可以欢喜收场,现实人生只能向命运低头。

2009年冬天,我流干了这三年来的眼泪。这些眼泪在当了记者后,就被要求理智地收起,甚至失去感伤的可能。我以为不会那么难过,以为我没那么爱他,事实证明根本不是这样。我很高兴自己还能流泪,还能活在七情六欲里,还有心痛的感觉,这对我与Alex是最好的纪念。

我与Alex,没有谁抛弃谁,当然也不会撕破脸。因为我们知道,当时在墨尔本,无论谁少了谁,日子都不会顺遂。我们陪伴着对方,一步步走过人生难忘的海外岁月,我们的世界只有自己清楚,不容别人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