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呼吸的阿達馬:法國黑人的百年控訴...與警暴不可說的殖民殘跡

美国的佛洛伊德之死、法国的阿达马之死,「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口号横跨大西洋两岸,再掀反种族歧视、反警暴运动。图为6月13日巴黎的街头BLM抗争。 图/欧新社

这段独白的叙事者是阿莎.陶黑(Assa Traoré),也是美国的佛洛伊德(George Floyd)警暴致死案后,法国近日再掀反种族歧视、反警暴运动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今年35岁的阿莎出生于法国巴黎,父母都来自非洲马利,职业为特教老师。2016年,她的弟弟阿达马在24岁生日当天遭到警察临检,最后原因不明地在警局中死去。身为家中长女的她组成「阿达马之死真相调查委员会」,过去4年四处奔走,要求司法调查还原真相,惩戒涉案员警。

4年后,当佛洛伊德被警察压制窒息的画面震撼世界,阿达马案件也巧合地在法国正式开庭,引起了全法国的高度街头动员和公共辩论。当「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口号横跨大西洋两岸、获得前所未见的社会支持与激辩,阿达马之死能得到迟来的正义吗?有着许多非裔族群的法国,面对种族歧视和警暴问题的态度,又与美国有何异同?

阿莎.陶黑(Assa Traoré)是法国BLM运动的重要人物。 图/路透社

▌永远来不及24岁的阿达马

2016年7月19日下午5点,阿达马和他的弟弟在居住社区遭警察随街临检。由于阿达马骑单车出门前忘了带身分证,一时害怕的他便从临检现场逃脱、躲到邻居家中。赶来支援的警力发现阿达马踪迹后试图强力抓捕,3名警员将阿达马制伏在地,总重共计250公斤。屈服的阿达马被警员擡上车,在警车中几乎已失去意识,多次呢喃 :

我不能呼吸了!(J’ai du mal à respirer)

晚间7点,阿达马的母亲到派出所希望见儿子一面却未偿;当晚,阿达马家族和其他市民再次前往派出所抗议,要求释放阿达马,但换来的却是尸身一具——当晚原应庆祝24岁生日的阿达马双手上铐、俯卧在地,毫无气息。

阿达马不是第一位、恐怕也不是最后一位因警暴丧命的非裔法国人。图为南特街头的法国BLM纪念涂鸦。 图/法新社

警方宣称,当时抓捕阿达马是因为怀疑他身上有违法贩卖的大麻;但此说法存在争议,况且无论如何都不应有任何人,在侦讯过程就不明不白地死去。

此案与佛洛伊德案最大的不同是,阿达马的死亡过程没有任何物证:拘捕过程中没有路人录像,且如同洪仲丘案的「国防布」,阿达马死亡当天,派出所的录像机也刚巧坏了。全案至今仍在司法缠斗中。

在法国——尤其是以郊区为主的城市边缘——警察与非裔青年「猫捉老鼠」是家常便饭,警察认得当地的黑人居民,但警民关系通常十分紧张。根据阿达马律师日前的最新透露,阿达马当下之所以逃跑,极可能是因为前科出狱后时常遭到警察「骚扰」,恐惧之下才会看见警察就跑。

阿达马不是第一位、恐怕也不是最后一位因此丧命的非裔法国人。而法国警察与黑人族群极不对等的权力关系根源,可从历史脉络寻找。

在法国——尤其是以郊区为主的城市边缘——警察与非裔青年「猫捉老鼠」是家常便饭。图为2017年巴黎郊区的非裔反警察暴力歧视冲突。 图/美联社

▌谁是法国黑人?

法国的黑人族群主要来自2个地区:一部分来自散落在中美洲和大洋洲的法属海外省(安地列斯群岛、法属圭亚那、玻里尼亚、留尼旺岛...等)。这些区域的居民属法国公民,可自由迁移,且在某些公部门工作享有保障名额;另一部分来自非洲撒哈拉区域的法国前殖民地(主要包括马利、塞内加尔、刚果、几内亚、象牙海岸、喀麦隆...等)。

尽管法国在1848年废除殖民地的奴隶系统,但许多法国学者此后仍长期运用建构黑白种族阶序的理论,并以落后殖民国中的「文明使者」自居,将黑人视为亟待被分析的「落后他者」。在一次大战之前,法国本土的黑人非常少,直到一次大战时50万非洲军团成员来到法国本土,存在于殖民地的种族黑白种族阶序才在法国社会浮现。

专研世界黑人史的塞内加尔裔法国历史学者恩迪亚耶(Pap Ndiaye)指出:一战结束后,与黑人男性相恋的白人女子往往遭警告:

不要和非洲男人结婚,因为他们来自不尊重女人的社会。

18世纪法国画家Rollet的画作《黑奴贸易》。 图/法新社

法国的塞内加尔殖民地步枪兵团。 图/维基共享

这样的言论虽然不若美国用法律明白禁止黑白通婚,事实上是以文化规范的修辞来包装种族歧视,维持种族界线。这类思想晚至20世纪初期,才遭到法农(法属马丁尼克群岛学者,知名著作为《黑皮肤、白面具》),以及其他如纪德、沙特等白人知识份子的批判响应。

除了非洲兵团以外,二战之后从撒哈拉非洲前往法国的移民以留学生居多;直到1980年代后,移民潮才大幅增加,其中男性多从事工地等劳力工作,女性往往承担清洁工或保母等低薪照护工作,且至少有10%为无证移民。

由于收入较低,加上许多黑人家庭因传统因素子女生养数较多,社会流动相对停滞。有研究显示,不同族群的移民当中,撒哈拉非洲移民二代的学业表现因此比其他族群明显更差,在寻求实习或谋职过程中受到的歧视也更深,往往需要花更长的时间找工作,失业率也更高。

《蒂亚罗伊军营》为1988年的塞内加尔电影,以1944年11月30日法国西非兵团志愿军,因抗议歧视待遇未果,反遭到法国本土军队包围军营屠杀虐死的「蒂亚罗伊军营大屠杀」为背景的改编电影。本片得到1988年威尼斯影展评审团特别奖,但在法国与塞内加尔却遭到禁演,史实事件亦没有被正式平反。 图/电影《蒂亚罗伊军营》

▌郊区警暴和种族主义的恶性循环

1970年代中期,为了解决大城市供不应求的住房危机,法国政府在市中心外的郊区,开始大量建筑并补贴廉价国宅。这场住宅现代化带来的乐观气氛并不持久——社会资本较雄厚的白人家庭往往在国宅居住三、五年后便搬家,转往房价更高的社区;被困在国宅社区无法离开的往往是移民家庭。久而久之,有色人种成为廉价国宅郊区居民的多数,加上80年代起,法国去工业化造成大量失业危机,以工人阶级为主力的郊区居民首当其冲,导致贫穷率增加和地下经济猖獗。

然而,贫穷和地下经济并不足以解释警民对立和警暴泛滥。社会学者高提耶(Jeremy Gauthier)的研究显示:相较于其他欧洲国家,法国的郊区警力政策其实更为保守,也继承了更多殖民治理的遗绪。

法国的警力治理思维,背后基础是建立在「对立」思维上,透过各种压制技术(查验身分、集体囚禁、创造针对特定族群的警察小组等),意图控制所有被视为社会秩序的潜在威胁者:性工作者、游民、乞丐等。这套思维在阿尔及利亚战争期间被广泛运用于居住在法国本土、但来自北非(阿尔及利亚、摩洛哥、突尼西亚)的国民——特别是阿尔及利亚人。

法国2019年的电影《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剧情改编真实事件,描述在巴黎郊区的警暴与种族歧视日常。突围当地一名黑人小孩在警民冲突中,被警方误射中脸部受伤,涉事警察却想隐匿不报,息事宁人。 图/《悲惨世界》

在这段期间,身分查验和大规模的拘捕是家常便饭,其间最著名的事件便是1961年10月17日的大规模拘捕。当时,上千名北非后裔在巴黎街头游行后遭到逮补,超过300人失踪,部分伤者被直接丢入塞纳河中,争议事件至今仍未获得平反。

尽管法国在非洲的众多殖民地,在60年代后陆续解除殖民而独立,这一思维仍延续在法国后来的警力治理系统中,并在贫困郊区的警民关系中重现。在贫穷率高的郊区,刑警可以不经裁量地随意临检查验身分,也成为警民冲突的来源。2015年一份官方资料也证实:法国黑人和阿拉伯男性被盘查的机率是其他族群的20倍,临检常被滥用为骚扰手段。

1980年,曾参选法国总统的知名喜剧演员 Coluche 便在电视节目中,清点前一年因警察临检造成的死伤者,并批判警暴背后的种族歧视:

1961年的「巴黎惨案」。上千名北非后裔在巴黎街头游行后遭到逮补,超过300人失踪,部分伤者被直接丢入塞纳河中,争议事件至今仍未获得平反。 图/法新社

电影《隐藏摄影机》剧照;该片为麦可汉内克2005年赢得坎城影展最佳导演奖的知名电影,内容影射了法国社会对于1961大屠杀的暧昧态度。 图/《隐藏摄影机》

▌无止尽的悲剧重演

1980年代至今,郊区警察滥权的情形不断恶化,也一次又一次地引起移民青年的骚动与抗议。近20年来最关键事件,莫过于2005年在法兰西岛大区、大巴黎北郊克里希苏布瓦(Clichy-Sous-Bois)的2名非裔少年之死。

2005年,17岁的 Zyed Benna 和15岁的 Bouna Traore 为了躲避警察追逐,误触高压电机具而死亡,随之引爆全国愤怒,引发长达3周的郊区青年抗议。然而警察暴力不仅持续,其种族歧视的本质也随着各种法律抗争所披露的证词而愈加明晰。

2015年,18名住在巴黎十二区的青少年提告该区警员长期骚扰。透过手机侧录画面,这些非裔少男少女揭示了警员在巡逻过程中的威胁、恐吓、性暴力 (指奸)与言语侮辱。尽管未造成死伤,但在每周数次的身分查验中,这些青少年被辱骂为「黑鬼」、「猴子」等歧视侮辱,足以显示警暴背后难撇清的种族主义动机。

2005年,17岁的 Zyed Benna(左)和15岁的 Bouna Traore(右),为了躲避警察追逐,误触高压电机具而死亡。 图/法新社

2017年在巴黎北郊的欧奈苏布瓦(Aulnay-sous-Bois),一名非裔青年 Théo 在临检中被警察以警棍插入肛门,造成撕裂伤。社区录像镜头显示,警察在施暴过程中也不断重复类似的言语侮辱。画面披露了警暴背后残酷的种族歧视本质,也迫使当时的法国总统欧兰德在舆论压力下,前往医院慰问受害者以平民怨。

几段历史追溯显示,尽管法国不若美国,有着本土白人家庭雇用黑奴的历史,但殖民思维遗绪对警察暴力系统与种族歧视的传承,也导致了类似的结构性悲剧。更吊诡的是:法国政治纲领秉承普世主义信条,向来排斥多元文化主义,至今在官方统计数字中仍不愿纳入族群身分的范畴,让反种族歧视的学者和运动者在举证时格外困难。

2010年以后,在经过了漫长且剑拔弩张的学术辩论后,一群法国人口研究院的学者才终于得以「实验性」地,针对有移民身分的国民进行社会调查,生产初步资料以呈现法国种族不平等境况,特别是非裔二、三代在住宅和就业市场所遭受的歧视。但这样「色盲」的政治文化让讨论种族歧视终究相对困难,也让阿莎为弟弟追求的正义之路,更加艰巨与意义非凡。

2017年,巴黎郊区一名非裔青年 Théo 在临检中被警察以警棍插入肛门,造成撕裂伤。舆论压力迫使当时的法国总统欧兰德,前往医院慰问受害者以平民怨。 图/美联社

▌「法国安蒂冈尼」的斗争长征

与许多警暴受难者的策略不同,阿莎在第一时间选择结合法律诉讼和街头抗争并行的运动策略,从其成长的瓦兹社区出发,她将家族成员、街坊邻居、警暴受害者和其他深耕贫穷郊区的社区工作者凝聚起来,组成「阿达马案件真相委员会」(Comité Adama),诉求正视警察暴力和种族歧视对郊区居民的迫害。

委员会主要由一群35岁以下的非裔青年组成,他们和2005年去世的 Zyed 与 Bouna 属于同一个年龄层 ,都经历过 2005 年郊区骚乱后法国社会的分裂气氛,在对警暴的恐惧和抗拒郊区/移民后代污名的意识中成长、出社会。他们形容自己的战役,是要带着更年轻的非裔青少年创造「阿达马世代」,以和平手段扭转法国社会的种族歧视结构。

4年来,除了阿莎坚持不懈追求真相的行动外,警暴议题也在「黄背心运动」后获得社会更广泛的注意,社会风向改变后,舆论支持不仅为法律诉讼创造更高正当性、避免政治压力黑箱结案,也让反警暴、反种族主义的议题跨出郊区,获得更多社运支持。

但由于阿达马死亡过程没有任何物证,只能靠现场3位警员的证词和法医的勘验证明。4年来,不同警察与法医的调查结果矛盾百出:或有宣称阿达马在临检前已有器官感染,属于自然死亡;或有宣布阿达马为窒息死亡,但造成窒息的原因不明。

过去4年,本案已经过2次审判、累计7份不同的医学鉴定。其中最新的法医检验结果在今年6月2日出炉,其认为:阿达马的死因源于拘捕时,被3位警察压倒仆卧在地,导致窒息。

图为6月4日,在法国北部城市里尔(Lille),一名黑人示威者被警方制伏。 图/美联社

如同被认为造成佛洛伊德死亡的膝压颈制伏法,这项俯卧制伏手法因致命风险高,在许多欧洲国家早已禁用,在法国却仍被警察广泛使用。甚至在2019年12月,一名白人法国公民 Cédric Chouviat 在巴黎市中心遭临检,亦被3名警察以俯卧制伏而窒息死亡,过程被路人完整录下。这显示了警察执法失当对象早已不限于郊区与移民,任何公民都可能因警方过度执法而蒙受生命危险。

6月2日,当全球社交网络为了纪念佛洛伊德之死而发起「黑色星期二」(Blackout Tuesday)之日,阿达马案的终审也巧合地在法国高院开庭。尽管法国内政部以疫情为由禁止集会,仍有至少2万名民众抗命上街,表达对陶黑家族的支持。

「你们正在写历史!」在多位法国社运人士、律师乃至影视界公众人物的簇拥下,阿莎发言感谢现场群众的和平集会,并质疑政府对集会的禁止是为了掩饰法国社会系统性的种族歧视。阿达马之死成为法国警暴与歧视的象征之一,当日同样参与游行的法国知名女作家德庞特(Virginie Despentes)就形容阿莎,好比希腊神话中为追求正义不惜殉身的安蒂冈妮:

「这一天,阿莎・陶黑在我眼中恍如安蒂冈尼,但这位安迪冈妮并不是在说了『不』之后,就任人活埋。她并不孤单,她有着一群并肩的战友。」

「他们知道当他们说『警察让黑人与阿拉伯人恐惧』时,他们说的都是真相。」图为6月8日南特街头的BLM抗争。 图/路透社

▌法西斯的反扑

或许是佛洛伊德死亡录像让全球看见种族歧视执法的残酷,BLM运动不但在全球掀起广泛的同情支持,也为运动创造了国际正当性,甚至在单一国家内形成压力。2日的和平集会后,法国总统马克宏承诺彻查阿达马之死、要求反省警察暴力问题;内政部长也宣布将整顿警察伦理,乃至考虑禁止有致命风险的匍伏卧地制伏法。

矛盾的是,在强调普世主义和移民同化政策的法国社会,讨论种族歧视似乎比至少台面上承认多元主义的美国困难。因此,尽管承认了警察执法失当的可能,阿莎陶黑的另一诉求——正视种族歧视——却也引起了法国政府、甚至极右派法西斯的全面反扑。

在提出反省警察暴力后的2天,马克宏总统又在公开演讲中,回头指控社会学者的学术产出「过于强调种族文化差异、制造社会纷争」;极右派政党「国家联结」的发言人勒庞(Marion Maréchal)又指出 :

我不需要因为身为白人和法国人而道歉!

试图强化黑白种族对立,并发出各种将阿达马陶黑标签为罪犯的言论,淡化警暴的责任。

6月2日南特街头。事实上,许多不是非裔的法国人,也都无法接受警察暴力的歧视性执法。 图/路透社

而深受「国家联结」论述影响的警察工会更是义愤填膺,除了要求见总统与内政部长表达不满、诉求维持匍匐制伏手法,更上街抗争,以掷手铐的象征性仪式控诉污蔑、威胁罢工。

相比美国不少警官与 BLM 抗争者同行、撇清少数暴力警察的态度,法国的警民对立显然仍镶嵌在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的二元逻辑当中,并持续否认种族歧视的真实。6月13日,阿莎号召群众再次上街抗争,争取真相与正义。在共和广场的和平集会也遭到极右派白人青年的挑衅,在集会现场旁的高楼洒下布条,指控抗争者为「反白人种族主义者」(racisme anti-blanc)。隔天,马克宏总统更在电视演说中暗示阿达马真相委员会的运动者和支持者「制造法国社会对立」。

如果说全球性的 BLM 运动迫使美国社会面对自身的黑奴历史与当下现实,阿莎的长征也正随着这波抗争,逼使法国国家机器检视殖民意识形态的遗产。

阿莎的长征正随着这波抗争,逼使法国国家机器检视殖民意识形态的遗产。图为法国6月的BLM抗争示威者。 图/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