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讯/蔡英文学运后省思:下一步就是公民路线

文/曾嬿卿、王柔雅

Q:妳的党主席参选声明提出了参选原因,但妳要怎么做?如何完成目标?

A:我觉得这是台湾政治转捩点民进党从街头起家,威权时代的诉求就是推翻威权统治、推翻国民党的不公不义,诉求很简单,可快速集结民众,那是群众路线;到了后期我们开始选举,强调议会路线,觉得理想可以在体制内实现。经过了20年,今天看到的是我们无能为力的国会,最多最多能够回应支持者的,只能去做议场上的抗争。为什么一个政党会走到这样?国民党一党独大地违反民意的主流,而你民进党可以做的事情就是议场抗争,国民党要的东西还是照案通过;或许朝野协商时候,国民党会让一点,但这样的过程,却让民众担心朝野协商就像是密室协商。

当国民党执政失败,大家也会将责任归咎在野党没有做好监督,两党的社会信赖一起往下走。代议民主走到这个时候,就是尽头了。如何让大家觉得民进党还是可以期待的,是我们最大的挑战。下面怎么走,我参选声明讲得很清楚,就是公民路线。

小党存在对民进党不一定有利,但对台湾好

Q:为何民主政治不是在政党里解决,却是寄望公民路线?

A:问题在于宪政体制有问题,国会的组成跟相关的法制都有问题,自从选制改为单一选区两票制以后,民进党就有可能永远都会是少数党,现在也几乎不可能罢免总统、不可能宪改。上一次的改革,封杀了小党的空间,台湾的直接民主─公投,也几乎是被封杀掉了。民进党必须脱困,社会也要脱困。这次学运证明了一件事,就是公民社会是存在的、有力量的。学生有领袖、有组织、有指挥决策系统,跟社会大众有沟通能力。然而,要观察的是,这个力量是一次性的、还是有续航力的?社运团体维持纯度的同时,是否有能力跟政党合作,把他的诉求转变成政治议程

纯度的意思是,他不会过度被政党收编,也知道自己的任务,是把社会对某些议题的想法、声音极大化,转变为政党的压力。他也可能找到自己在政治上的代表,也有自己组党的可能性。民进党不可能主导公民社会,但我们可以共同形塑这个国家的政治议程。

Q:为何不是将它吸纳进来?

A:一般来说,当小的政治势力没办法对抗时,它会走得比较激化,行动、肢体上动作会比较大,这是较小者的宿命,就像我们会被污名化为暴力党。政党因为要选举,要耗费很多时间与精力去做基层经营,所以要选举的这些人,会变得较缺乏思考力;相对来说,公民社会的思考能量很多,有一套完整的想法,但他不擅长把这些转换成政治议题,要变成政策,就必须要靠政党的力量。

Q:如果公民团体另组政党呢?

A:政党的能量需要长时间的累积,民进党毕竟已经累积了20多年,但两大党的运作不能完全解决现有问题,我们应该在法律的设计上,要有小党存在的空间。这不一定对民进党有利,但对台湾社会是好的。小型政党有不同的诉求,但是可以和民进党在不同的诉求中,做议题性合作、策略联盟。民进党无法同时承载所有的社会期待,如果要面面俱到,很容易产生相互矛盾。如果释放出去,让不同小党承载,对台湾社会其实是好的。

国民党仍有优势,民进党勿太乐观

Q:民进党会吸纳学运人才参选吗?妳对年底选情看法如何?

A:在一个大的变动后,最先开始改变态度的都是都会区选民,但要有好的候选人,我们在北部选举人才是有些断层。选民认为有些公民团体的人思考和视野清晰,没有陷入在现在政治的环境,令人耳目一新;但在大型都会区若没有一定的基础,还是不好选。即使短期间可以找出一个适合的人选,但人民还是需要观察期,观察政治适格性等等。公民团体要转到政治圈,必须要小心,可能耗掉原有的社会力同时,也没办法形成可以改变的政治力。最有效的方法,是政党要先改变。柯文哲的现象可以再观察,他每一句话都讲到人民心坎里,大家觉得很畅快,接下来就是要说服选民他有管理市政的能力。

公民社会讲出了我们的理想,但它是否可以实现理想,这是另一个问题。政治是很世俗很现实的东西,但是必须存在的东西。

国民党还是有中央执政的优势,有很多资源可以运用。民进党没有过度乐观的理由,有些人说我们会大胜,但我不这么乐观。

Q:有些公民团体根本反对《服贸协议》,妳的看法呢?

A:如果把问题窄化到服贸,那就只是不同意见的对立跟情绪。但你看这问题的本质在哪里?例如总体经济的战略选择,要跟这些团体沟通。你要去看现在的反全球化、反发展主义,他背后的想法是什么?忧虑的是什么?有没有什么方法减轻全球化对台湾、或弱势者的冲击,补偿他或让他反转成受益者。

事涉财富分配,不是马英九说了算

全球化几乎是赢者全拿,但一个国家的财富分配应该怎么办?今天马英九忘掉一件事,他说利大于弊,利跟弊在谁的身上,如果你把财富从受弊害的人身上,转到得利的人身上,这是整个社会的财富重新分配。尤其是你跟这么大的经济体从事贸易谈判,后续的财富分配效应一定很大,难道不需要大家一起来讨论一下吗?这不是马英九一个人就可以决定的事。1970年代,蒋介石可以自己做退出联合国的决定,现在马英九也觉得理所当然就由他做决定;但现在社会已经不同,你要去说服将来可能会输掉的人,说你有翻转的机会,或者社会有东西补偿你;赢者,必须让台湾社会可以分享你所获得的财富。

Q:民进党在两岸议题会扮演什么角色?

A:如果台湾内部经济是健康的、民主是周全的,处理两岸空间是无限的;如果民主缺乏、经济体质不佳,空间就被限缩,台湾所处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其实台湾整个国家的民主化程度最差的就是两岸政策,以往由于国家安全的考虑,所以行政权独揽,一直到2002年民进党才把一半的权力还给国会(编按:《两岸人民关系条例》修法,蔡英文当时任陆委会主委),当时是很进步的事情,现在居然被拿来为国民党的黑箱作业背书,是很荒谬的事,时间跟情势都是不一样的。○八年我们因为两岸交流的快速扩张,提出要设《两岸监督条例》,是国民党挡了我们108次。

国民党要算我们的帐,我们也要反过来检视,九○年代,谁是总统直选的最大反对者?你去听马英九当时对两岸直航的想法,他根本是反对的;到了○八年两岸包机直航的时候,他反而说谢谢民进党铺的路。我认为一个国家领导人不能老是花力气在口舌之争上。

民进党不会做出不理性的决策

Q:未来民进党在两岸政策上会与过去有何不同?

A:经过这次学运,中国忽然发现以前对台湾的理解,都是国民党那一套。学运刚开始,他们不相信台湾社会可以到这样,一定有政党在后面操作,但他们观察学运的发展后,才正视台湾社会不是他们原先所理解的。

我们要先了解,情势是不断变动的。过去,你看到国民党在飙车,民进党作为在野最大政治力量,只好拚命踩煞车,这是我们不得不做的事。

未来民进党跟中国要做好互信跟了解。我的谈判经验是,你跟对手的互信是很重要的,两个没有互信关系的人,什么都会防,合约要几百页、上千页;有互信关系,合约只要几页。

我们(小英基金会)派出经济专家(林全等人)到中国访问,没有政治议程的交流,双方都觉得不错,彼此交换意见,我们可以看这么大的经济体,发展的过程有什么问题?主管经济的人是怎么思考?也让他们看到我们的经济专家都是有学问、有经验、理性的正人君子,不会做出不理性的决策。在这个阶段你必须了解你打交道的人是谁,他是不是可以信赖的人。

Q:两岸的经济往来,不太可能再倒退回去了吧?

A:交往的频率、量都不可能减少,但质可以增加吧?我们必须把国民党那套以商业利益导向的交往模式,导向整体经济利益、国家交往的方向。

Q:有些人觉得我们对中国的开放太慢了,以致于错失机会?

A:一般贸易是讲边界管制,下一关是内部的regulation(管理规章),中国开放的是在边界这部分,但内部管制措施还在。台湾的regulation很松,只要边界管制一拿掉就长驱直入。中国两层只开放一层,他还有另一层保护。我们是没有这层,拿掉边界管制,就全面打开了。两个经济体的社会与经济管理结构是不一样的,单纯用边界管制开放,作为自由化是否对等的谈判,或是利益均等的谈判,那是一个很危险的事。贸易谈判谈得好,就是好的协议。谈得不好,就是坏的协议。我跟你讲,服贸谈判不是好的谈判。

学运打乱了马英九原本的两岸进程

Q:所以妳觉得可以有《服贸协议》,只是要谈得好?

A:现在谈得不好,所以它不是好的协议,它也没有经过人民的参与审查。我们跟学运学生学一学嘛,他们对议场要不要退场,就讨论20、30个小时了,那国家的重要决策,何尝不能这样戒慎恐惧呢?贸易的谈判,没有一个所谓乐观的谈判,在「拿」跟「给」的过程中,是否了解自己究竟要什么样的利益?

马英九先天上就想要服贸,说这样才能加入TPP(跨太平洋伙伴协定),AIT(美国在台协会)都说两者并没关系。这整个都是马英九的面子问题,他基于错误的思考,现在下不了台,只好拿理由来搪塞。任何知道国际关系的人都知道,TPP跟两岸服贸是两件事,因为背后的逻辑是不一样的。我觉得服贸完全是失败的计算、失败的谈判。

Q:妳观察这几年来中国的转变是什么?有变得比较好打交道吗?

A:中国之前经济快速发展到一个阶段,如今环境污染、贪腐、地方财政问题满严重的,社会紧张、贫富差距、政治改革问题都严重。两岸之间是有很多立场不同、矛盾的地方,但双方关系的处理,总是要去找共同利益的所在,例如韩国跟中国关系不错,因为中韩对于日本,有共同的历史伤痕;中国跟国民党处的不错,因为共同打击的对象是民进党;总是要找一个共同的目标,民进党是应该要好好想一想这问题。

2012年跟现在有什么不一样?那年是选情非常接近的选战,北京政府原没想到会有政党轮替的可能,所以打到最后,只好下重手。我相信他们有警觉到下一次不能只押注在国民党身上。如果民进党情势开始好转,跟中国交往的困境就会减少;民进党执政愈有可能,相信,中国会做部分的调整。民进党要让自己的社会支持度增加,以增加跟中国的交往基础与互信;政治性的互动恐怕还没到时候,总要看你一四年选得怎么样。

Q:妳认为学运对两岸关系有何影响?

A:张志军会讲这些话(编按:国台办主任张志军在学运后,表示要了解台湾所有情况,尤其基层民众与中小企业的想法),表示他知道要争取民心的所在,他已将公关思维进化了。他们过去对南部、对农民做的关系,被马英九的服贸一搞都不见了,当然会懊恼啊。大家都在猜会不会有马习会,看你赌哪一边,我想难度增加了。学运真的打乱了马英九原本在剩下任期两岸要做的进程。

学运是个开始,彻底改变了台湾

Q:学运过后,政党必须面对世代交替的问题?

A:不只世代交替,现在要考虑的是,10年20年后要接班的人的立场,考虑政策的时间是要拉长的。

这些人真的是英雄出少年。以前做教授看到这些人在教室里面都无精打采,到了我做政治人物去演讲的时候,无精打采的人变得比较热情地坐在下面听你讲,很奋力的问问题、做笔记,只觉得他们是还在思考,但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小朋友。

学运之后,他们一夕之间转变,愿意花时间去了解复杂的公共议题,更令人惊艳的是,他们有感染力、有组织的能力,文宣能力也让人惊讶。

而且不论在什么紧急的场合,一组学生里总有一个人跳出来领导。像行政院驱离的最后一组学生,就跟我们坐在一起。我问旁边的学生会不会害怕,他说不会,他以前都是在网路上看,现在他要亲自到现场感受,显然他们是临时集结的。问他们要不要离开或留下,马上就有一个人站起来,带领大家讨论,做出一起走出去的决定。

这是我们这种上一个世代教育里没有的东西,没教我们做领导、作组织,可是在这个世代的教改,或是社团活动里面,已经教学生怎么领导、组织、凝聚社会的力量,这个世代就是我们要的世代。

将来的社会,一定是很多人共同成就一件事,大家如果不凝聚起来,终究是会被政党、或被威权独裁的政府领导。学运是一个开始,如果社会珍惜它,让他们有一个成长的空间,他会彻底地改变台湾社会。

希望政府不要对学生进行司法追杀,否则可能残害了一个刚萌芽的力量。不要小看学生运动,当这样的力量可以存续下去,他们是可以改变台湾社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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