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
散文
天暗了,街招的灯牌像从催眠中被唤醒一样,睁亮了眼睛。(道路无论何时都像充了血,拥挤着许多大车小车,和来往行人。)也有的街走进去,像进昏黑不明的电影院。他们的店面冷着脸,今天休业。从玻璃门外看去,屋内黑了前半段,只有后半段火亮着。一台平面电视挂在墙上,有两个小身影在卡通节目前跳闹。墙后是一间房,再后面是厨房,透过走廊可见一女子在烟气中专注翻动锅铲。
我已经进门了,感受到一股热烘烘的镬气菜香。没人发现我,我就喊了一声。厨房里的那女子在抽油烟机的搅动中听见了,随即叫人给我递拖鞋。女子叫的是她年纪最长的孩子,一个娇柔又活泼的女生,五岁多。
我自己拿了拖鞋穿,又喊两个小孩的名字,他们看我,一个笑,一个不笑。我看客厅茶几上铺了报纸,已经摆出好几道菜,卤三层肉,破布子蒸鲈鱼,炒芹菜豆干花枝,蒜头虾,还有一锅萝卜贡丸排骨汤。
我问小孩:「爸爸呢?」
小孩有些腼腆,用手指着说:「在房里。」
随即他们的爸爸出来了,是一名身材颇高又结实,下半颅剃青留出短鬈发,大眼睛,脸上有些痘子的青年男子。他喊了我一声,就问:「要喝啤酒吗?」我说好。他就出门去买了。
女子绑马尾,着短衣裤,双手端出一盘有清甜烟气的炒高丽菜来。她脸上粉底微汗,看起来很美,像香港演员佘诗曼。她也喊了我一声,又叫女儿去帮忙准备碗筷。她的口音夹带鼻腔共鸣,音频也高,但仍是很清楚的国语。
上次在电话中,才记起她来台湾已有十六年。是从南越一个极偏远的小乡村来的。前十年在另一个男子家里,后六年才来这里。学的是美甲,这客厅有一大半是她的美甲店,自己当老板娘,生意颇好。是个聪明伶俐,会揽住客人的能干女子,梦想着把事业做大,开分店。
十六年,对极难学的汉字读写,国语对话,台语交流,通通应付无碍,靠的就是本身的聪明。但一开始,学习还是难的。难到一个人偷偷地哭,眼泪扑簌流下。既已决定在这块土地上生活,就仍是咬着牙学。
一定也为别的事哭过吧?有的。吃了好吃的台湾米,觉得自己在这里真幸福,而老家父母还过着艰辛落后日子,想着心酸,眼泪便也止不住流下。至于在另一个男子家里的事,大家似有共识,问也不问,提也不提。
不能说或不想说的事,始终有更多心酸,更大委屈,或者更尖锐的矛盾冲突。毕竟是女人。又是一个异族女子。(如果她是白人,或日本人,情况会不会不同?)现在,她与这第二个男子相识结合,他们是互相吸引的。即或这样,两人日子也像天气,有时偶是青天,经常是有灰云。
我不曾见她哭过,只是她能立足台湾,组成家庭,打下事业基础,热络于亲友客户之间,性格里明明写着坚强不屈折,却还是要流眼泪的。她说,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让眼泪流淌,隔天就重新站起来。
我看见那个眼泪有光,有力量。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也吓一跳,但我愿意让它这样发生。
大不了一死。
岛国旅行中,雪。我和伊在榻榻米上睡得太近太近了。是甘甜美梦,亦是异域奇梦。就当作人生一次意外的偏轨吧。航向失乐园。
好像人虔诚,人也背叛。人祈祷,人也堕入不由自主的迷惘:「耶和华啊,求你听我的祷告,留心听我的呼求!我流泪,求你不要静默无声!因为我在你面前是客旅,是寄居的,像我列祖一般。」
我在楼下就听见她哭,门是敞着的。
这是一条四层单户的直行楼梯。我慢慢走上楼,心里揣想发生了什么事?到了三楼,一进门就是餐厅,天花板上有盏无精打采的日光灯。她坐在那里,哭红了眼,整张脸都是涨红的,泪水哗哗如雨。
终究要问怎么了?她说是她的恩人走了。
恩人是她丈夫的姊姊,也算她的姊姊。这姊姊是从别人家里抱来的,据说可以添福止祸,避免再有婴孩不治而亡,并有顺利再生的指望。姊姊一直是名带发修行者。姊姊看她从小残疾,嫁的丈夫也残疾,是被命运折磨的可怜人,就也把佛法传授给她。
她视姊姊为恩人,便是这般被牵引到佛法中。她礼神敬佛,一向周到虔恪。认识佛法慈悲之后,更是感激随从。每日早晚跪诵经文,亹亹不倦,终年不怠。佛以慈悲心,助人脱苦海,也脱去苦涩泪眼。
慢慢地,她不哭了。她也劝人不要哭,要想得开。面对往生者,如她的丈夫,她家中猫狗,她都不哭,只以持咒助念十二小时不断。她说眼泪会绊住亡灵无法解脱去西方世界。亡灵不走,焚烧身体是会痛的。
我不听,我不信。我愿意流泪。
一滴泪还一世情,我愿意多多流泪。不能流泪的人还算人吗?干的眼睛说明只有一个干而硬的心,不是吗?我要做人,我不要成佛!但是,这世上我最不愿看人伤心流泪的,竟也是她。
诗人说:「我佛莫要,为我流泪。」她是修佛的,莫要为我流泪。
真的,惟独眼泪能洗净人的眼睛。
两千七百五十吨硝酸铵爆炸,夷平整座港口,那威力相当于三百吨TNT炸药,如一颗小型核弹。(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日本广岛原子弹,威力只有十三至十八公吨。)满目疮痍之城,残碎玻璃的人间废墟。
黎巴嫩,中东古国,一夕跃入世人眼目。耶和华曾对祂的子民说:「从旷野和这黎巴嫩,直到幼发拉底大河,赫人的全地,又到大海日落之处,都要作你们的境界。」所罗门也对他的爱侣书拉密女说:「你是园中的泉,活水的井,从黎巴嫩流下来的溪水。」如今报上这样写:
黎巴嫩自内战结束以来,每个教派的政治领导人都通过各自的网络维持其权力和影响力,保护他们所代表的宗教团体的利益,并提供合法、或者非法的经济帮助。
在「透明国际」的全球腐败指数中,黎巴嫩在一百八十个国家中排名第一百三十八位。「透明国际」的报告说,腐败已经渗透到黎巴嫩社会各阶层,而政党、议会和警察被视为最腐败的机构。
是,战火交毁方歇,腐败就植入中枢,经济空前危机,又逢疫情盛炽蔓延。今日轰然一爆,蕈状大云震天动地,没有光的混乱炼狱,人往何处去?又翻看所有劫后图片,都找不到一只动物残影,牠们面对人类的开发再开发,败坏再败坏,是否还在?牠们一切惊慌痛楚可比人少?
北极熊饥饿噬子,澳洲野火烧死三十亿只野生动物,印度孕象进食人类所送凤梨炸弹而于河中溺毙,毒杀岛屿浪猫,路杀稀有石虎......谁来定生命代价?谁来唤醒可怜又自私的文明人?看每日新闻,像看人类自亡进程。一桩桩罪恶,一件件罪行,不过百年,聪明又贪婪的人类早以愚蠢至极的双手,将自己和所居蓝色星球,一步步推进毁灭。
末日从来不远,正是时候。
我佛啊,请你流泪。
两个女人,她的丈夫是另一个她的良人。
她的丈夫死了,她的良人逝了。
她的丈夫成了那女人的良人都有三十多年了。那女人一开始是家里请来帮佣洗衣,分担劳烦的,不想稍不留神,就把她的丈夫也「洗」去了,落得她两手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席孤枕、四名幼儿和更多劳烦。
人死了,情债还在。死人棺木在那女人家里,盖棺时总要去一趟,正当名分上也是一世夫妻。两个相识的女人终于见面,穿着都用了心,全是黑服。一个素净庄严,像玉面观音;一个深刻隆重,像黑天鹅。一人坐一边,都有儿孙们陪顾。两人各看一眼,都是皱了眼角,浮白了鬓丝。
哀丧是要哭的。没有孝女白琴,只好各凭本事。女儿和儿媳们使劲悲恸,哭嚎自己无爹无父,何其凄惨人生。泪水汪洋,声色极为怆然。
那女人也哭,跪着哭,伏身哭,头撞棺木哭,整个身子贴在棺木上哭,最后手攀脚爬欲进棺木一同赴死般地哭。哭得全身瘫软,歇斯底里,亦贞烈得悲天壮地。惟有她坐一旁,面容放空苍白,而且不哭。
其实,她流过一滴眼泪,悄悄用胁下白手帕抹去了。
只不知那滴眼泪到底有什么意思?
肉身的极乐,就是灵魂的痛苦吗?
抬头仰向苍穹,想起「有一个女人站在耶稣背后,挨着他的脚哭,眼泪湿了耶稣的脚,就用自己的头发擦干,又用嘴连连亲他的脚,把香膏抹上。」
也想起蔡明亮直逼自我孤寂心灵的影像构图,想起《爱情万岁》里的杨贵媚于大清早行走在草木疏落的大安森林公园如敲击木鱼般的橐橐脚步声,想起她坐在露天音乐台前的座位上一时触动什么油然而生却又悲而不伤的哭泣。啊!那段长长的、赤裸裸的哭泣所流的哀情眼泪,真是心的出口。
再也没有一个东西能够像眼泪所告诉人心里的情景之多了。
饭后,弟媳又端出一大盘水果来。
我妈说今日失眠晚起而不似以往在天未亮时作早课。
贝鲁特瞬间的哀愤如深渊如盘结顽固的树根。
阿嬷要二十几年后才以傲视于他人的嵩寿之龄随她的丈夫步向黄泉。
旅行尽头,从一个岛飞往另一个岛。一日,伊来我处,两人坐着谈着,我蹲伏在伊身上哭,泪水如瀑。
此后,我还能为谁这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