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浪子到修复师 他一针一线修补被留下来人的心

「76行者遗体美容修复团队」召集人陈修将(摄影者.骆裕隆)

陈修将始终记得那个画面。那是他入行第一年,遇到一具拖板车辗过的遗体。验尸完,法医跟家属都退出后,老师傅跳上尸床,粗鲁翻动破碎遗体,用水柱冲洗;遗体的脏器外露,师傅三两下塞回体腔,用粗针麻线身体缝合,套上寿衣。

「如果是我或我的亲人,愿意被这样处理吗?」他在旁边站了一个多小时,心都凉了:「死亡只是生命形态的转变,他是一个人,不是物体,没有一条生命应该这样被对待!」

陈修将是「76行者遗体美容修复团队」的核心人物。今年4月2日,台铁太鲁阁号在花莲发生出轨意外,76行者第一天就进驻花莲,不眠不休工作了12天。罹难者伤口断肢,他们细细修补;面容缺损的,他们依着照片,一指一指捏出脸来;寻回肢体只有3成的罹难者,成员以肉体裹上石膏、塑模灌蜡,尽力让他们完整,让家属看上最后一眼。

2014年澎湖空难及高雄气爆,两起灾难相差仅约一周,那时陈修将召集了同业跟弟子前往修复遗体,后来以两起事故修复的罹难者总数为名,愿亡者成为天行者而潇洒离开。

之后2016年台南维冠大楼倒塌、2017年逢甲商圈气爆意外、2018年花莲地震、普悠玛翻车……,每一个台湾重大事故,他们都在现场无偿修复罹难者遗体,也试图修复生者的心。

灾难罹难者通常遗体受损状况严重,虽然有初步清理,但那些布满沙尘、碎玻璃、难以辨识的面容与残余肢体,让家属认尸时总是心碎无法直视。「我们的责任是要让亡者走得有尊严,让家属最后一次见他们,至少有90%的完整,」陈修将说。

以太鲁阁号意外为例,平均花30小时修复一具遗体,只为了让家属看一眼。曾经很多人笑他们傻,陈修将的妻子、也是76行者的成员洪诗晴说,同业笑她:「学那个没三小路用,身体裂了,用快干胶黏起来就好,你现在做这么多,还不是一把火烧干净。」

但是没人比处理过上千具遗体的他们更清楚——那一眼,即是永恒。

一针一线,做到「视逝如亲」

情绪常是最大职灾,面对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罹难者,他光想像就痛得不得了⋯⋯

「我们处理过一个案子,是读小学的女儿发现上吊自杀的母亲,脖子伸长、舌头外露……。你可以想像那画面对孩子冲击多大,但她不哭不说话,对什么都没反应,只是怎么样都不愿意回家。」洪诗晴说:「后来我们把遗体回复正常,征求家属同意让孩子见妈妈最后一面,那孩子才终于哭了,因为见到记忆里的母亲,在遗体前喊妈妈、妈妈……。」

陈修将强调「视逝如亲」,才能把修复做得好。当灾难发生时,一具遗体经过认尸、相验、家属签署修复同意书之后,到了团队这边,他们会先将遗体检伤分级。第一级仅须化妆、二级是须缝补、三级是有离体断肢、四到五级需要做义肢义体,每一具遗体都会由两人以上修补,因为往往需要讨论。

「你不能看到伤口就缝,要先审视整个遗体,找出肌肤纹路、定位方式,才知道从哪里开始。」修复师孙晓易从澎湖空难时就加入,被团队暱称为「学姊」,她的弟弟因为自杀离世,当时遇到的礼仪业者修复状态不理想,让她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弟弟,觉得受到二度伤害,才下定决心投入这一行。

但站在逝者角度思考,对修复师来说,情绪才是最大职灾。

像这次太鲁阁号事件中罹难的4岁小妹妹,让陈修将数度泪崩。「她跟我女儿一样大,脸是完整的,就是小孩子那种嘟嘟的嘴巴,可是她的身体没有一处是完整的,」他说:「她才4岁,从惊恐到慌张到创伤罹难……,我也为人父母,我光想像就痛得不得了。」

人称「姑姑」的76行者发言人王薇君说,在现场陈修将很压抑情绪,因为情绪会感染,带队者必须理性完成手边的工作,遗体每分每秒都在腐败,上妆效果也会打折扣,必须尽力对抗这些变化,和时间赛跑。

「他忍到不行的时候,就会放下器具,退到后面由其他人接手,跑到另一个空间角落去偷哭、搥墙,」王薇君说:「别看修将好像很凶、一身刺青,其实他心最软。」

回首从前,进出监狱6次

他吸毒、强盗坏事做尽,却在牢里遇见改变他一生的老师,让他痛下决心⋯⋯那一身刺青,记录了陈修将从前的荒唐。

他出身彰化溪湖,家中经济状况不是很好。小学被霸凌,但他不服输,别人打他,他就打回去;国中上课时书包里没有书,全是刀子、扁钻,国三就有人生中的第一把枪。「我一周去学校3天,我妈去5天,因为去听教训、跟人家赔罪。我想说免她麻烦,跟她说我不上学了,我要去做兄弟赚钱。」

逞凶斗狠,吸毒强盗、经营应召站,他承认干过很多坏事,进出监狱6次,但他不在乎,因为「越关越大尾」:「进去前人家叫你阿修,出来就变修哥,多迷人。」直到最后一次,在台南监狱里被关了6年。

那时他遇到一个教诲师邱秀娥,长期糖尿病导致她眼睛近乎失明、行动不便,看作业要用放大镜,平常走路得靠助行器,但每周还是坚持从高雄坐火车到台南监狱上课,持续了20几年。

他回忆:「她总是说『没有一个生命应该被放弃,我身体这样,都没放弃你们了,你们凭什么放弃自己?』」

「她是世界上第一个让我相信行善不求回报的好人。我出狱后1年多去看她,陪她到医院看诊,想请她吃饭,她坚决不肯,我很难过,她还是说:『我不能接受你任何形式的回报』。」陈修将说:「我问她这20年,有没有让人回头过?她有点哀伤的对我笑,说目前还没有。」

刚出狱时,陈修将也想走上正途,但正途不要他;他找不到工作,过去又来招惹他,一声声「修哥」让他又差点再回头。然而半年后一次扫黑,把小弟们全扫进监狱,他没有犯罪事实,却为了小弟们留下的帐册苦恼,今天藏仓库、明天挖水沟,他忽然顿悟了。

「我心想我在干什么,难道我一世人都要这样躲躲藏藏吗?怕被关,就不要做坏事啊!」他干脆一把火把帐册烧个干净,换掉手机号码、搬离原本居住的地区,跟妻子洪诗晴投入殡葬业,从头做起。

一开始他们只能做些搬运工作,两人一个月总收入还不到1万元。他又想学习遗体修复,只能靠借钱维生。

「我透过关系拜托一个整形外科医师偷偷教我缝合,一个下午5万元,我还是感谢他,他缝双眼皮一个下午都不知道赚多少了。」特效化妆一堂2万元、还有各种修补技术,他光学费就缴了近百万元,他自嘲:「还好我在台南监狱就学过木工、雕塑,这6年省了很多学费。」

浪子回头,投身修复师不悔

有家属看见他刺青,要他不要出现在告别式,虽然被看不起,但他不后悔⋯⋯

那时台湾对遗体修复没有概念,礼仪社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意做遗体修复,他们只能偷偷缝。洪诗晴形容:「家属看到亡者怎么那么完整,我们还要装傻说:『因为他最后走得喜乐,我没做什么喔。』」

后来有些事故遗体,遗体家属强烈要求要复原,礼仪社找上他们修复,逐渐做出名号。但也有客户答应将父亲遗体交由陈修将处理,却在看到他身上的刺青后,要求他不要在告别式出现。

「我当时心里有被刺一下。过去走歹路被人看不起,自己也自卑,可是我不后悔,」他说,就是因为自己走过一天能赚十几万元、也经过一个月赚不到一万元的日子,他才能成为现在的他。

76行者用的器材很讲究,针线是外科手术用的、刀片也是手术用刀片。来报名学习的修复师不需要经验,但是需要细心跟耐心,从矽胶缝到猪皮。修复师王有意本来就从事殡葬业,但修复术也是从头学:「我学缝猪脚就缝了一、两年,我老婆骂我有病,猪脚都发臭了还抱着它一直缝。」

召集修复团队,不收一毛钱

修复师唯一条件是「心态正确」。他:必须把这件事做好,不然对不起很多人⋯⋯

2014年澎湖空难,他们到现场无偿修复罹难者遗体。当时只有一个洗台、一个小房间,成员是27个人,现在已经变成约3百人的团体,成员来自各行各业,2/3是殡葬业者,也有警员、义消、保险业、资讯业等,而公部门见到他们,都会主动提供协助。

「只要真心想来帮助我们的都欢迎,唯一的条件就是:心态正确。人家都已经遭遇灾祸了,居然还有人来蹭热度。」陈修将说,他遇过有人到现场光顾着拍照、打卡,甚至穿上防护衣只为了给媒体拍照,之后根本没有走进太平间,让他们觉得莫名其妙。

「我们坚持不收钱,一方面是觉得公益不应该被利益绑架,一方面也是没有能力处理这些财务。一个义工组织快3百人,我不收钱,难保其他人不收,所以我就讲明白告诉所有人:所有捐款都不收,」他说:「但是以后会务要正常运作,还是要成立协会或基金会,就算收捐款,也要每一笔帐都清清楚楚。」

「每一次任务完成,我就只想赶快回家,抱抱家人。」陈修将有一个14岁的儿子跟4岁的女儿,台南维冠大楼倒塌时正是春节假期,本来说好要带儿子出门玩,他却食言了。那时儿子才小学3年级,电话里用稚嫩童音跟他说:「你们应该留在台南,那里的人更需要你们。」这次太鲁阁号事件时,儿子已是国中生,连生病都自己去住院。

「我觉得我必须把这件事情做好,要不然就对不起很多人,」他说。

3、4年前,陈修将接到通知,从前在监狱的老师邱秀娥,在高雄火车站打算前往台南监狱的途中,因为一个重心不稳往后跌成脑重伤。在加护病房里短暂清醒的片刻,她让丈夫打电话给陈修将:「我相信,现在我救一个人回来了,」一个月后她撒手人寰。

「她的后事是我办的,老师这辈子坚持的事从来没有放弃过。」陈修将说起这段,眼泪掉了下来:「她教我的是:没有一个人应当被放弃,不管是生或是死。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也会坚持下去。」

《商业周刊174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