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岛‧光影行迹6

大胆岛‧光影行迹6

8 历史蹑足而去后留下的传说

传言在八二三炮战后不久,对岸敌方的水鬼趁着夜晚摸上了山上,不小心被逮住了,原是要被当场处决,可是据点上的排长因为摸上来的是个女水鬼,因而留着将她囚禁,想充当山上弟兄们的慰安妇,然而指挥官却怀有恻隐之心,促人将她放了。结果没过几日,被放回去的女水鬼却引来了一批水鬼,在夜黑风高时,悄悄摸上了山上的据点,将据点中的十多个驻军给杀了,并砍下头颅,割下耳朵,尸体全被推进了山上的蓄水池中,然后引燃而去。后来岛上连部军官一直联络不到山上的驻军,上到山来,才发现同僚全被杀害。蓄水池一片血红,抽干水后,冒出来的水仍然殷碧如血,因此这据点从此被封闭起来,「碧血池」之名也不迳而走。但也有另一传说,即1950年大二胆战役时,共军从中央沙滩登陆,并逼向了小虎山的据点,将驻军逼入了山中覆岩之下,砲火全开,把驻军全都歼灭,血流成河,更染红了池水。总而言之,不管是属于哪一个传说,从此,灵异事件在此常常出现,鬼影幢幢,诡异重重,让那些夜巡过这个据点的阿兵哥,都会心里毛毛,或悚然战栗。所以迄今,小虎山的碧血池仍然深锁在铁栅栏之后,即使想探险也无法一窥究竟了。

而我们在白日天光之下,却也无所畏惧,一路往前,从磊磊的岩石和长满琼麻的小径攀爬而上,然后拾阶而行,穿过了山洞中的一个废弃据点,到了海鹏大桥,居高临下,右边下面是一群礁石堆,其中一个大石上刻着金城汤池的四大红字,海浪在石间翻覆,阅读了历史如浮花浪蕊的散去。右边也是另一面沙滩与海,走过桥时,时间在后面跟着,窸窣有声。雄镇海疆的石碑矗立山上,从山门洞口冒出腰身时,抬头,就可以看到刻着小虎山字样的石头,远天极远,却又仿佛极近,我们站上了一块大石堆叠的高点,石头上竖立了一支中华民国国旗,这个据点被称为小虎山国旗台,属于全岛拉起来的第三支旗杆,面对着西岸的厦门。旗台下的石面,却刻了「回头是岸」的大字,目的在于警戒对岸的渔民,不可靠近此处,或遥望到这石上四个字,就必须折返回去了。但从某方面来看,回头是岸,不也是另一种历史的隐喻?

战争的氛围其实已经被时间吹得完全消散了,站在旗台上,放眼望去,四面皆海,无限风光尽在眉睫之前,风却猎猎的吹,把我的头发都吹乱了。抬头,却看到了早已经废掉的播音墙,那播音站曾经被摸哨过,在里面的工作人员都被袭杀,碧血池就在那附近,当时看着并不知道站台背后的故事,只是以观光浏览的眼睛,环顾了四周的风景。风吹过,把阳光下一地树荫吹得晃亮晃亮,此刻,盛上校已经循着回头路走下山,海在远方呼唤,没有人停留在旗台上,纷纷追随盛上校的脚步而去,我殿在最后,只为了把一天一地,一山一石的风景尽全收入手机摄影记忆体内,知道以后不会再来了,因此无比珍惜的想把自己走过的一路风景,也一并带了回去。

待到从小虎山下来,回头转顾,峭壁与礁石群已远,云天寂寂,老树扶疏,迤逦而去。走在西藏路上,识途者带着我们走向了明威公园和公园附近的大胆岛播音站。这过程,已近三个小时多了,我们的影子串成一列队伍,有点疲惫地探向了另一个未知的景点。走到公园前,才知道这里原是个墓地,葬着清朝雍正年间,在闽海剿寇有功的刘隆昌将军。明威将军告老后,却选了大胆岛作为归隐之所,死后埋墓于小孤山(小虎山)下,时日湮久,墓荒草莱,及至民国七十年,始被军事构工时发现,十年后才在其墓园处辟做公园,以便给岛上军人休憩之用。此处可近看二胆岛,也可远眺厦门屿,山水视野极佳,应是个风水宝地。

我们进到园内,但见将军亭一座,亭中刻有忠孝二字,传统儒家君父规训,与军训的倡导,在某方面其实也有着谋合的教育训示。墓前矮墙牌坊,左右刻着「北风正卷南天舸,山垒全屯水站兵」,横披为「遥望中原」,正也投寄了国军「反攻大陆,还我河山」的幽隐心绪。所以公园的建塑本身,就隐含了军人「尽忠报国」的思维思想与意识在里头了。而重修过的墓,整洁有序,旁边则有墓志,以明身世。我们在园中休憩了一小片刻,拍了几张照后,就离开了。海面,仍然薄雾茫茫,连邻近的二胆岛也只能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已。然而日光昭昭,明亮的把大胆岛上的树影都照得通透,只有隐在地下四通八达的坑道,依然与潮湿的黑暗连结一块,穿过悠远的历史,也难探虚实了。

只有大胆岛的播音站仍在。自1950年小虎山上的播音站被摸哨后,大胆岛的波音站迁移到这里来。因此播音站在南山,而播音墙则在北山,之前的女播音员都从南山进行心战喊话,声音却从北山播音墙喇叭传送到两万公尺之外的厦门、漳州和福州去。这种心战喊话,有点像招魂术,在「魂兮归来」的声声呼唤下,说尽了所有民主自由的好话,并通过心理战术,企图让处在「水深火热」的对岸同胞,能够投向此岸的美好前程来。而这一类冷战喊话的产物,像映在时间碎片上的影像,晃过了一个时代,也就无所作用了。如今播音站已停顿许久,但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甜美歌曲和声音,依然幽幽地在空中传播,让游客入内参观时,可以经由歌声想像当年戒严和冷战时期的氛围。

播音站上方,长满了琼麻和杂草,莽乱野丛,注解了人去站空的情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歌声轻轻而娓娓不绝,娓娓而轻轻的,把我们从广播站,一路送回到了忠诚路上,送回到了大胆岛的码头

9 一首终将消失了的诗

我看了时间,已是下午两点三十五分了。绕岛一圈,停停走走,所有的脚步声都汇聚成了一条记忆的河流,流淌着四个小时多的光影,纷飞如梦,不断往后流逝而去。因此,走过的都成了历史,有些留在记忆之中,有些会被时光静静的抹去,如这岛上的故事一样,经历过了,随着时日久远,也就慢慢地在时流中被冲涮得成了平面的虚无。或许,文字还能记下一些些踪迹吧?关于时间的声音,关于路过的风景,关于一些些心绪的浮沉……远方的海,仍然蒙蒙一片,几只海鸟在乱石堆中,逐浪而来,又逐浪而去,只有潮声澎湃不绝,一波又一波,不断拍打着长长的岩岸。

不知是谁先唤起,要记得索取大胆岛明信片,戳上心战标语图样的邮戳,寄回家做纪念啊。于是大家纷纷在索取的明信片上,写上了自家地址,投入明生厅旁的绿色邮筒中,让岛上的时光,随着一张薄薄的明信片,飞渡重水,寄给明日的自己。而我却急急在明信片上写了一首七绝:

海天孤岛记遗踪,雾锁南山梦几重。

残垒不知亡国恨,花前犹自笑东风。

写完时,周科长与翁小姐已急催上船了,海天辽阔,船在码头已等候多时,三点开动,一行人已鱼贯而上,我随之在后,缓缓跟从。而明信片却没写上地址,也不知要寄给谁,想想,就寄给历史吧,中华民国的历史,那在守护国土战争中死了上千万的人,最后,退守到岛屿上来,只留下了一些逐渐被抹去的口号和标语,在岩石上,在屋墙间,在一些人的记忆里,到最后的最后,可能也要被时间静静地抹消干净。因此我把明信片留在码头的岩石上,或许很快的,它会被风吹到了海上,然后消失于茫茫的海天之中吧?

当船启发时,船尾的波浪被划开成滚滚一片喧哗的白涛,岛上那「大胆担大担,岛孤人不孤」的十个大字,也在船的逐渐远去中,在我的视线里变得越来越小,越小,最后永远消散在一片辽阔的空无之中,而只剩下了浪与风声,以及众人疲惫的眼神,在船上,浮浮沉沉……。(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