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简书院之当代传奇──追思王镇华山长

王镇华于2000年创办德简书院,效法孔子以民间教育方式传授中国文化生命智慧。(本报资料照片

古蒙仁与王镇华于第一届时报文学颁奖典礼相识至今。(本报资料照片)

早在1978年,王镇华就以「台湾传统的书院建筑」一文,获得第一届「时报文学奖」报导文学优等奖。我们在颁奖典礼上相遇相惜……

像王镇华老师这样知行合一的儒者,在当代可说绝无仅有。

王镇华,江苏武进人,1946年出生于镇江,五岁时与母亲来台与父亲团聚,从此以台湾为家。中学时勤习国画、书法、并加入学校乐队,擅吹奏小号,对文学与艺术充满兴趣,之后并曾师承爱新觉罗毓鋆老师,广泛接触中华文化,奠下国学深厚的根基。

成功大学建筑系毕业后,他曾在中原大学与华梵大学建筑系任教长达13年,桃李春风,颇受学生欢迎。课余他常在报章发表评论文章,广交文化界人士,积极参与公共事务,逐渐在知识界崭露头角,被视为台湾建筑学界的精英,假以时日,必成学术界的代表性人物

可是他在43岁的壮盛之年,对于人生已另有体悟,感受到在大学任教力有未逮,已不能直指世道人心,乃毅然放弃人人称羡的大学教职,于1990年独力创办「德简书院」,自任山长。以传承中华文化为己任,坚持以民间教育的方式,来延续中华文化的命脉。

他在讲学之余,仍勤于著述,着有《书院教育与建筑:台湾书院实例之研究》、《百年中国的反省》、《两岸文化的关怀》、《觉者之路》、《道不远人,德在人心》与《生活里的智慧》等作品。终其一生所要传述者,乃是人的主体生命,如何与文化的主体生命相扣合。这种安贫乐道,择善固执的精神,委实令人敬佩。

中国宋代以降的「书院教育」,一直是儒家的心灵座标,也是传统知识份子的文化志业。其实早在1978年,王镇华就以「台湾传统的书院建筑」一文,获得第一届「时报文学奖」报导文学优等奖。

当时台湾的乡土文学论战正打得火热,回归乡土与文化寻根成为文化论述的主流,王镇华从传统的书院建筑探寻台湾本土教育的源头,成为当年文学奖的重要收获。一方面固然得自他建筑专业的想像,更大的动机乃是他对于书院教育的向往,见诸他日后的发展,不难看出二者之间的关连,原来开创书院正是他终生的职志,也是他对此一理想的具体实践。

我们两人能够认识,且展开长达40多年的情谊,即肇因于这篇报导和时报文学奖的颁发,因为我也是得奖人之一,得奖的作品就是当年得到推荐奖的「黑色的部落」。

在颁奖典礼的场合,我们相遇相惜,对彼此的作品都十分欣赏。日后我果真按图索骥,寻着他书写的路径,一一拜访了那几个历史悠久的书院,打开了他私密的心灵空间。通关密语一旦破解,日后二人的交往便畅通无阻了。

颁奖典礼后不久,我就收到他寄给我的一份大礼,二大册成大「西格玛社」社员的作品专辑。他是该社的重要成员,收录在里头的作品也最多,使我一口气看完了他大学时代的创作,俱是水准之上。怪不得他第一次参加全国性的文学奖大赛,就能在众多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一举跃登台湾文坛。

1990年「德简书院」创立之后,台湾陆续又有「紫荆」、「清香」、「益生」、「民间」、「觉之」等多所民间书院创立,在社会上掀起了一股讲经、读经的风潮。此一现象不仅再现台湾早年私人讲学的传统,也与地区性的「读书会」相互激荡,读书界俨然以回归文化的活水源头作为志业,启发世人的价值观,做为现代人安身立命的基石。其中又以「德简书院」最受瞩目,王镇华在讲学与生活方面的启示也最有新意。

此后一段时间,我与他在各种场合相遇,他总不忘邀约我到书院看看,一齐重温淳朴的古典学风。可是说也奇怪,每次约好的时间,临时总会变卦,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主要是我杂务太多,为了稻粱谋,常四处奔波,南北任职,人并不在台北,参访书院一事只能随缘了。

2006年,我结束云林县工作,再度回到台北,有一回与他碰面,我大吃一惊。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原本颀长的身子更为瘦削,一袭宽松的唐衫,加上满头白发,与先前高大俊朗的形像判若两人,要不是他主动打招呼,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一问之下原来他得了糖尿病,此病无法根治,一拖经年,再好的身子也经不起这番摧残与折磨,人就这么萎顿下来了。

虽然他的意志力惊人,许多活动仍照常参加,书院的教学工作也不曾停摆,可是得病后身形确是日益憔悴,步履也日渐蹒跚,我很为他感到不忍。可是和他深入交谈后,他仍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为古文化招魂,为新文化催生」,仍是他永不放弃的人生目标。听得我十分汗颜,因为我四体犹健,早年的豪情壮志,却已被职场的现实消磨殆尽。

2016年我退休后,比较有时间和老朋友互动,透过脸书我们又联系上。他仍是一句老话,要我有空去书院叙旧。我在桃园过惯了悠闲、懒散的日子,并不喜欢往外面跑,这么一晃二、三年的时间又过去了,我们还是不曾见面

2019年4月中旬,我有个年轻的艺术家朋友在「国家图书馆」中和分馆摄影展,一定要我去捧场。我查了地图,就在书院附近,便就近邀他来看展,他很爽快的答应了,10点开门后便来到展场。在朋友的导览下看完展览,我们就坐在长板凳上聊了起来。

他的形体依然瘦削,精神却饱满多了,谈起艺术和书院的工作,眼神又镢烁发亮了。他告诉我已获大陆邀请,7月下旬将赴北京讲学,与大陆汉学界分享书院的经营心得。他对此行相当期待,花了很多时间准备资料。我也给予祝福,希望德简书院的典范能在对岸发扬光大,那么他毕生所投注的心血,就能获得更多的回响了。

我们一直聊到中午才离开展场,外面的阳光十分温煦,非常适合散步。他原本要邀我去他家坐坐,但已到了午餐时间,为了不增加他的麻烦,我表示与人另外有约,必须赶去搭捷运。他便陪我走到捷运站,握着我的手笑着说,下次一定要去书院坐坐。我说好呀,多年的承诺总要兑现,就等你从北京回来,再去书院聊个尽兴吧。

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杂沓的人群中,才转身走下捷运站的入口。我们二人都不知道,那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如今回想起来,他离去时那孤单的身影,其实带有诀别的意味,因为我内心有深深的失落感,只是未曾料到人生果如白驹过隙,会是如此地匆匆!

历史无法重新来过,人生也无法倒带,如今真相总算大白。原来去年7月下旬他赴北京讲学,便因小风寒病倒,退烧后于8月中旬回台湾就医,又因败血症、急性肾衰竭、到鬼门关前走了一趟。今年3月下旬又发生左脑出血性中风,人已失去知觉,只剩一丝气息。7月17日晚上终于平静、安详地辞世,圆满走完75年的人生旅程。

我再度想起去年4月,在中和捷运站目送他离去的身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特别孤单而落寞,而在真实的人生中更是如此。众声喧哗,百家争鸣,在当前扰扰嚷嚷的台湾社会,少了一家私人书院,走了一位博学的山长,有谁知道?又有谁在乎呢?

但历史会记载,文化界会流传。王镇华是个完美的理想主义者,不幸却生错了时代,注定今生要走一条寂寞的道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立身行道,始终如一。知其不可而为之,以一己之力,主持德简书院凡30年,如此坚定不移的行谊,称得上是当代的悲剧人物,也创造了台湾文化界的一则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