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罗马的大理石雕像竟然是五颜六色的?

马克·艾比(Mark Abbe)曾经和大多数人一样说到希腊罗马雕像就想到纯白大理石,直到2000年读研究生的他前往土耳其发掘古希腊遗址为止。在那里,他被眼前的色彩震惊了。

想象你找到了一个赤裸男性的下身雕像,躺在仓库地板上,上面都是灰,”艾比说。“你上前仔细看,接着你意识到这东西上覆盖着一些金叶子。哦,天啊!这和教科书完全不一样——话说回来那些教科书的图版本来也就是黑白印刷的。”艾比现在是佐治亚大学古代艺术教授古人鄙视鲜亮颜色观点“是西方艺术史上对西方审美最常见的误解。”他说,“我们都可喜欢这个谎言了。”

公元1世纪大理石雕像“戴酒神节发带的神祗”。图片来源: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艾比不是发现雕像有颜色的第一人。20世纪80年代早期,在慕尼黑大学攻读古典学与考古学硕士的文辛兹·布里克曼(Vinzenz Brinkmann)有着类似的醍醐灌顶般的经历。在研究哪些工具在古希腊大理石雕像上留下痕迹时,他用一盏特殊的灯打下斜光。结果是,虽然刻痕来自什么工具从表面看不出来,但多色装饰证据却很明显——全身上色。

布里克曼很快发现,想找到这些证据根本用不着特殊的灯:如果你近距离地仔细观察古希腊或古罗马雕像,一些颜色甚至用肉眼也很容易看到。这件事上,西方人一直集体失明。“我们所见之物是非常主观的,”他说。“你需要把眼睛转变为客观工具,克服强大的固有印象”——将白等同于美、等同于品味、等同于古典理念,并且将颜色看做异类、世俗、浮夸的倾向。

古典时期的人是什么肤色

去年,爱荷华大学古典学教授萨拉·邦德(Sarah Bond)发表了两篇文章主张现在是时候接受那些古代雕像不是纯白的——而且那些古代人也不都是白人。她指出,两个错误观念彼此加强。对古典学者来说,幅员广至北非到苏格兰的古罗马具有人种多样性是既定的事实。在另一篇文章中,邦德指出,“虽然古罗马人大体上按照文化和人种而不是肤色区分人口,但古代文献偶尔也会提到肤色,艺术家会试图传达皮肉的颜色。”对深色皮肤的描绘能在古代瓶类上见到,表现成赤陶色的人形。在埃及法雍地区出土的接近等身尺寸的古罗马肖像中,人像肤色众多,从橄榄绿到深棕都能找到,证明当时存在希腊人、罗马人与当地埃及人高度混合的人口。

公元前5世纪“穿铠甲的躯体”雕像(左)与上色复原(右)。图片来源:卫城博物馆、buntegoetter.liebieghaus.de/en

邦德告诉我,一伙种族主义者在各个校园贴海报刺激了她写这些文章。那些海报称古典白色大理石雕像象征白人国家主义。在发表两篇文章后,邦德在网上收到了一大堆表示憎恨的信息。她不是唯一一个被所谓的新右翼盯上的古典学者。一些白人至上主义者之所以被吸引到古典研究上,是为了确认他们想象中上溯到古希腊的白人西方文化纯正血统。当他们被告知自己对古典历史的理解有瑕疵,他们经常会变得暴躁。

今年早些时候,BBC和网飞公司推出的迷你剧《特洛伊:一座城市的陷落》(Troy: Fall of a City)中,荷马史诗中的英雄阿克琉斯由加纳裔英国演员扮演。选角引来右翼公开强烈反对。网络评论员们坚持“真正的”阿克琉斯是金发碧眼,像这个演员肤色那么深的人在当时一定是奴隶。的确,荷马用“xanthos”描述阿克琉斯的头发,这个单词经常用来描绘我们称之为黄色的物体。但是,阿克琉斯是个虚构人物,所以在选角上运用想象力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而且,一些学者在网上解释,虽然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注意到了肤色差别,但当时没实施系统的种族主义。他们是拥有奴隶,这些奴隶来自多个被征服的人口,包括高卢人和日耳曼人。

公元前6世纪陶器,描绘阿克琉斯杀死彭忒西勒亚。图片来源:大英博物馆

另一篇由蒂姆·怀特马什(Tim Whitmarsh)撰写的文章表示,古希腊人如果被称为“白色的”他们会非常吃惊。现代种族观念不是我们与古人想法唯一存在冲突的领域,对颜色的理解也是,每一个试图想象《奥德赛》中“暗葡萄酒色的海”(wine-dark sea)的读者都会明白这点。怀特马什是剑桥大学希腊文化研究教授。他指出,在《奥德赛》中雅典娜是这样让阿克琉斯恢复神貌的:“他的皮肤再次变成黑色,下颌边的毛发变蓝。”在网站“航灯”(Pharos)上,最近一篇文章写道,“虽然当代世界有一个经久不衰的种族主义偏好认为浅皮肤比深色好,但是古希腊人认为深色皮肤……(对男人而言)更美丽,而且是身体与道德优越性的标志。”

为什么我们会认为雕像是白的?

白色大理石至上的审美观在错误中诞生。经历上千年,雕像和建筑变得支离破碎,颜色剥落。埋在地下的部分保存更多颜色,但颜料经常被泥土和方解石盖住,在清理时一起被刷掉。在19世纪80年代,美国艺术批评家罗素·斯图吉斯(Russell Sturgis)到访雅典卫城,这样描写物品出土后发生的事:“颜色很快剥落消失。在1883年5月,这些美丽的雕像最开始平放在卫城博物馆的桌子上,那时有的颜色已经抖落了;好像它躺在掉落的绿色、红色和黑色粉末的包围之中。”有时,藏在凹缝处的颜色能逃过一劫:发缕间的、肚脐里的、鼻孔里的、嘴里的。

不过在那时,幻想占据了上风。学者们认为,古希腊和古罗马艺术家留下的建筑和雕像仅仅是做出一种观点鲜明姿态——他们有优越的理性和区别于非西方艺术的独特审美。鉴于古埃及雕像貌似很不一样(经常维持着表面鲜亮的色彩,这是因为干燥气候和沙土埋藏不会造成类似的腐蚀),这个观点变得容易接受了。但是,哥本哈根嘉士伯艺术博物馆的前馆长欧斯特嘉德(Jan Stubbe Østergaard)这样解释:“没人不赞同把奈费尔提蒂(Nefertiti,古埃及女王)当做世界艺术瑰宝,没人说它有颜色所以它不行。因为它不是西方的,所以多色装饰完全没问题。但在西方世界就不应该有这样的艺术,因为我们不一样,是吗?”

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是文艺复兴的代表作,由白色大理石制成。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从文艺复兴开始,雕塑家和建筑师把形看得比颜色重要,以此向想象中的古典艺术致敬。在18世纪,德国学者乔安·温克尔曼(Johann Winckelmann)主张:“身体越白,就越美丽,”而且,“颜色增进美丽,但颜色不是美丽本身。”18世纪中叶,当古罗马城市庞贝和赫库兰尼姆第一次发掘,温克尔曼在那不勒斯看到出土物的温克尔曼发现了器物上的颜色。但是他找到了自圆其说的方法——声称这个红发、红凉鞋、红箭袋背带的月亮和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的雕像不是古希腊文化的,而是伊特鲁里亚文化的。后者是时代更早、被认为复杂程度较低的文明。不过,他后来又得出结论,这个阿尔忒弥斯可能是古希腊文化的。(现在被认为是古罗马人对希腊原版的复制品。)欧斯特嘉德和布里克曼认为温克尔曼的想法在往好的方向演变,如果不是1768年55岁的他被旅伴捅死在小旅馆,没准最终就接受多色装饰了。

对不涂色雕像的狂热追崇持续在欧洲渗透,扶持把白与美等同的观点。在德国,歌德声称“野蛮国度、未受教育的人以及儿童对鲜艳色彩存在一种强烈偏爱。”他也指出,“文雅的人避免在着装和用品上出现鲜艳颜色。”

在19世纪,一系列重要发掘本应打破这个单色迷思。在罗马,建筑师西姆博(Gottfried Semper)利用脚手架检查图拉真柱,发现大量颜色痕迹。对雅典卫城的发掘中,找到了绘饰过的浮雕、雕塑和沟槽。“第一门的奥古斯都”雕像和亚历山大大帝石棺在发现时保存了大胆的色彩。

4世纪晚期描绘亚历山大大帝打败波斯的石棺雕塑,现藏于伊斯坦布尔考古博物馆。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在1982年芝加哥艺术学院一场展览的一篇目录性论文中,古典学者阿尔弗雷德·埃摩森(Alfred Emerson)对多色装饰这样看:“文献证词和考古证据有力而一致,难以质疑。”不过,他继续道,“对习自意大利文艺复兴大师的古典作品的维护是如此强烈,这些作品对古代色彩不经意的毁灭”已经“上升为一种特殊功绩,并且荒谬地与最高级艺术的理想品质相联系”——从“崇高的宁静”到“不染的纯洁”。

炽烈的白色狂热让证据无法立足。继续讨论多色装饰的学者经常被解雇。

艺术家和批评家大卫·巴彻勒(David Batchelor )在他2000年出版的书里写道,“多色恐惧”在某种程度上是愚昧变成的故意抵制——一种拒绝看到眼前事物的“负幻觉”。

在20世纪,对古代多色装饰的欣赏进一步衰减。这主要是出于审美而不是种族的考量。现代主义高声赞美白色形体的抽象性,嘲弄接地气的逼真雕塑。在1920年一篇题目为“纯粹主义”的论文中,作者建筑师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写道:“让我们把颜料管带来的感官欢愉留给染布工吧。”在意大利和德国,法西斯艺术家创造出理想身体的白色大理石雕塑。二战后,欧洲建筑师们出于对中立的共同遗产的追求,他们提倡空旷的白色空间所代表的谦卑美德,一个例子是玻恩的议会建筑。

几个世纪里,许多艺术品收藏者和商人对擦洗古罗马和古希腊器物感到义不容辞,这将增进它们的大理石光泽——和收藏价值。诺丁汉大学的古典学者马克·布莱德利(Mark Bradley)相信,某些情况里,收藏者仅仅是想擦掉电力时代前展馆里油灯留下的痕迹。但是,他在邮件里指出,许多博物馆散播着“一个长久以来的文艺复兴阴谋”来“根除涂饰痕迹”。

有色众神

20世纪90年代,布里克曼和身为艺术史和考古学家的妻子开始用石膏重制古希腊和古罗马雕像,并且涂上了接近原貌的色彩。通过鉴定残留颜料的斑点和阴影形态,他们确定了使用哪些颜色。努力成果呈现为“有色的众神”(Gods in Color)巡回展览。从2003年起步以来,已有28个城市超过300万博物馆游客参观。

左边的弓箭手雕像被认为表现了杀死阿克琉斯的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右边是“有色的众神”展览中的复原。图片来源:Glyptothek München、Liebieghaus Skulpturensammlung

这些雕塑的有色复制品引发震惊。大约公元前500年的特洛伊弓箭手,穿着丑角般颜色鲜艳的紧身裤;曾镇守墓葬的公元前6世纪的狮子雕塑,赭石色的身体,鬃毛是石青色。白石膏复制品与有色版本一起贯穿展览,这些白色假货看上去就像我们认为的真货。

对很多人来说,雕像颜色的俗艳、笨拙让人难受。2008年,斯坦福的艺术史学家法比奥·巴里(Fabio Barry)抱怨这些颜色大胆的雕像复制品像是“变装者在拦出租车。”邮件里,巴里告诉我,他还是觉得这些颜色太浓烈了:“很多重制多色装饰雕像的学者都似乎是在复原他们所找到的色调里饱和度高的颜色。我怀疑他们甚至在追求某种标新立异的骄傲——毕竟传统观念认为全白非常珍贵,所以他们的目的是弄出颜色来。”

但是,还有一些观众对多色装饰本身不适应。欧斯特嘉德在嘉士伯艺术博物馆布置过两场有色仿制品的展览。他说,对很多参观者来说这些物品“看起来没有品位。”他继续道,“但现在太晚了,我们的挑战是去努力理解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而不是告诉游客他们想错了。”

紫外光下帕里斯雕像腿部紧身裤图案。图片来源:buntegoetter.liebieghaus.de/en

如今,马克·艾比已经是是美国学者中主张古希腊与古罗马多色装饰的带头人。他相信如果这个看不见雕像颜色的幻觉经久不衰,你必须要问问自己——“谁能得到好处?”他对我说,“如果我们过去没有得到好处,现在就不会这么投入。我们从这一整套的关于文化的、人种的和种族的优越性的猜想中得到好处。我们从西方文明核心身份这一概念中受益,这一概念认为西方人更加理性——依据古希腊奇迹和其他的所有。我不是在说古希腊和古罗马没取得非凡成就,但是我们可以做得更好,可以从更广阔的文化视角上看待古代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