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自杀!空姐变木乃伊 八仙尘爆伤者:最痛苦的是爸妈哭了

八仙乐园派对粉尘爆炸事故,让许多人的梦都碎了。(图/《ETtoday新闻云》资料照,下同)

作者:陈宁(八仙尘爆幸存者)摘自:宝瓶文化《15度的勇敢───尘燃女孩的900天告白》

●精选书摘

我没有忘记爸妈脸上表情,是心疼地缓缓打量这个被包木乃伊女儿

人生中的每一天,如果能够平平安安地回家,舒舒服服地躺上床,然后睡去,便是一种福气。

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感觉比过往任何一个恐怖、紧张的时刻,都还长上百倍,令我不禁怀疑上帝是不是悄悄地把当日的速度调慢了。

二○一五年六月二十七日,是一个格外晴朗的日子,那一天的阳光特别耀眼。我起了个大早,把自己好好的妆点一番,橘色短版露腰上衣、雪白短裤、墨镜、草包、夹脚拖,这就是个年轻的夏天嘛!尽管已经出社会两年了,我与一群好姊妹们还是会在夏天时例行性的去玩水,释放日常压力。因为在学校认识的朋友在一起,就是最纯净的开心。

记得那天早上要出门前,走进爸妈的房间,做例行性的报备。因为爸爸诊所上早班的关系,所以只有妈妈一人在房间里面对着电脑做事。

我刻意的在她身后的全身镜前来回打着圈、观赏着自己,一边轻描淡写的说:「我要去八仙玩水喔~」

妈妈挑起一边的眉毛,然后回头说:「妳不是那个来了,还玩水?」

我不疾不徐地应答:「唉唷……我也不知道它会来啊,已经最后几天了!而且晚上有一个活动,票已经买了,不能不去。」

「喔,好啦,不要玩太晚。」老妈一向比较好说话,所以我会特意避开问东问西的老爸,狡猾地挑她独处的时间,快速交代行程

「你们,准备~嗨起来了吗?」

那天我们八人结伴同行,四个是就读基隆女中的好朋友,另外四个是各自带来的朋友。「好开心」是我对那个白天的记忆,就像人生中大大小小的出游片段一样,没有任何异状,也没有在预告些什么。

老实说,我大概将近十年没去八仙乐园玩了吧。心中盘算着早上玩水,下午四点半入场,参加彩虹派对。我们吃了热狗、薯条及碳水化合物饮料塞饱自己后,便兑换门票,每人各领了几包彩粉入场。

彩粉的颜色很漂亮,我们先看着别人拿粉互撒,再打开自己的粉,往天空、往好友的白T上砸。事实上,这个动作当下满足了我曾经想报名「Color Run彩虹路跑」,却因为错过时间而未报名成功的缺憾。「不过就是这样子嘛~」又搜集到了一个新纪录的感觉很好。

大概是傍晚的时候天色只是微微地变暗,我们进入了演唱会。台上的DJ播放着电音,主持人试图用喊声、互动刺激大家的情绪,但可能是因为天光尚亮的关系,又或者没有酒精助兴,脑袋异常地清楚。约莫站了一个半小时后,我们互相确认大家的兴致都不甚高昂,便决定离开会场

离开会场后,我们换到旁边的人造海滩玩水和打沙滩排球,顺便想要洗去身上的污粉。池里的水早已被来来去去的人群染成深藕色,我们的双手挥舞在天空,眼睛跟随着充气气球,四处移动,脸上还沾黏着纠结的发丝,但还是很开心的喊着:「快接、快接!」

其中一位护理师朋友小熊,因为要值大夜班,必须提早离开,所以丹丹和Elaine先送她去大门口。约莫过了一小时,那时也已经接近她们要折返回来的时间,于是我呼喊着大家上岸,与丹丹和Elaine会合。

上岸以后,天色明显已经暗了,看了看朋友装在防水袋里的手机时间,我依稀记得是七点四十。大家驻足在演唱会场地及人造海滩的中间位置,讨论着接下来的行程,旁边的摊贩正煎着香味四溢的香肠类小吃,冰桶里还漂浮着凉爽的汽水与啤酒。

突然间,斜前方的演唱会会场传来了呼声:「你们,准备~嗨起来了吗?」激情的尖叫声紧接着从方块型的下陷广场里传出,以及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好像是个知名DJ,准备来炒热今晚的最后一波高潮。

Elaine这时提议着要不要二次进入会场,并说如果现在就走了,就不划算了……我心想,也好,虽然我家住在内湖,距离八里有一大段车程,但是再进去同乐半小时,也才八点多啊~其他三个朋友也都纷纷附议,除了一对情侣芊芊和她男友,因为玩水导致脚部轻微抽筋而作罢,于是我们五人再度进入会场。

我们很想要进去「那里」

这时,我与丹丹和当天第一次见面的朋友小亭,勾着手,先去找喝的,而Elaine和也是当天才认识的苑玲,以兵分二路的姿态去另一个方向的摊位物色食物。没多久后,我们三人便抵达了演唱会正前方的篮球框下,试图打电话联系她们,但视线因空气中高浓度的玉米粉尘而变得模糊,隆隆作响的音乐与人们的呐喊声几乎淹没了她们的电话声,虽然与对方的通话十分艰困,但我们就是很邪门的不想放弃联络。我们,就是很想要进去「那里」。

「那里」其实一点也不舒服,我紧抓着一进场主办单位发放的绿布面罩(应该算是多功能头巾)至口鼻位置,还不时按压着雾蒙蒙的护目镜。

明明是个大过敏儿的我,根本就不宜出现在那样的环境中,但我仍然跟着友人「见缝插针」、游移前进着。依稀记得有一个男生似乎想要搭讪我朋友,以致我们为了闪避而持续地往舞台左前方接近,最后到了不前不后的中间位置。

正当我已经感觉些微疲倦,打算五分钟后开口,向朋友提议离开的时候,一面黄色光芒从舞台袭击而来,当下,我以为是黄色的灯光照向舞池,还在困惑时,身体便感觉到了一阵灼烧:「好热,好热,好热啊……」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转头朝入口处奔跑。我的四周被炙热的黄光包围着,好似只有我一个人置身在这个环境中,但大家此起彼落的尖叫声提醒了我,大家都在,都在自己的困境中。

我想要看清楚有没有我的朋友,应该还会有朋友在我旁边才对,正当右手猛力一挥的同时,有个身形明显比我高壮的人,惊慌地从后头撞上了我。

我轰隆隆的滚了半圈,倒在火焰更汹涌的地上,但不到两秒,我又反射性的用手肘将自己撑了起来,然后继续跟着人群奔跑:「不跑我会死!不是被热死,就是被撞死。」

大约跑了十几秒钟,终于吸到了第一口空气。那个空气是通透的、是正常的、是凉的。最后一刻,我仅余的一只拖鞋也掉了,留给了那可怕的地狱。

我根本不敢回头,也不想回头。跑上了凹陷广场唯一出口的斜坡,抵达了我记忆中,那充满摊贩的平面区域,用目光搜寻着厕所

当一段距离以外的红裙女孩标志被我看到,我开始喃喃自语,并带着哭腔地对自己说话:「好痛……喔,好……痛喔!」不知道重复了几遍好……痛……喔!我进入了哀鸿遍野的女厕,我看到其他人了,和早上亮丽补妆的样子,呈现极其扭曲的反差。

每一个人的样子都好狼狈。洗手台前聚集着满满的人,清一色都是女孩子。她们急忙用水浇着自己的双手,再用手捧着水,泼往脖子或身体的其他部位,几乎没有多余的空位,能够让我进入,还有人不时从后方的门外跌进来,呼喊谁来救救我。

「我……好痛喔,妳可不可以分我一点水?」我语带哭腔地乞求着,但是那个女生婉拒了我,说:「可是我们也好痛喔……」

于是,我抬头望向了镜子,想确认自己的脸有没有受伤。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

猛泼蹲式马桶里的水

幸好镜子中的我,还能够辨识,熟悉的五官被浓烟熏得发灰,但是仔细一看,好像只有几个零星的伤口和奇乱无比的发丝。

待最重要的事情确认完毕后,我立即转头寻找水源。一转头,看到与洗手台相比,「人气」低落许多的厕间,我立即冲了进去,根本不在乎,也没时间确认蹲式马桶里的水是不是干净的,就毫无顾忌地蹲了下去,开始将水往脸上泼洒。

后来发现这办法很不可行,水太少了。此时,身体的疼痛开始一阵阵的袭来,又热又烘又痛的感觉开始凌迟着我,「我要水……我想要……水」。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极了无助的小女孩,想要找到可以依靠的对象。

出厕所后,我跛着脚,看着眼前如同战争虐境的场景。男男女女都在奔逃、哭喊、呼救,有人搀扶着彼此,也似乎和朋友相认了,但也有人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大家的害怕都到了最高点。

我发现自己没有尖叫过,没有大声哭喊过救命,因为我的惊恐已无法发出声音。

在这个偌大的黑夜里,爸爸妈妈和男友都在很遥远的地方。此时此刻,我领悟到:「我完蛋了……真的完蛋了……我碰上一场世纪大灾难。没有人可以救我……」我的赤脚此刻感受到了剧痛,往下一瞥,是几块薄薄的皮层垂挂在大小腿表面,某些的外缘呈现了焦灰色,还卷了起来。

「我的人生将会产生巨大的变化。」这是我当下所领悟到的事情。前面是摊位了,我漫无目标地继续找着水。

这时,一个感觉身材很结实、身穿泳裤的男生朝我跑了过来:「同学!同学!妳没事吧?要不要我带妳去找水?」

当我终于听到有人和我说话时,顿时几近崩溃地哭着说:「我……好痛喔……我好想要水。」

「好喔……乖喔!我带妳去找水,好不好?」他温柔地安抚我的情绪,并小心翼翼地用单手撑着我的右手前进。

我问他:「这是……梦吗?可不可以告诉我这……是梦?」

但只见他看着我,沉默了两秒:「唉……对不起,已经发生了。」

虽然现在这位一号救命恩人的脸已经模糊,但我不想忘记他,因为我对他的感谢,就像在偌大的沙漠中看到清澈的池水。

「我好怕那个火球是我弟弟……」

摊贩前的画面一样恐怖,有人轮流跌坐进冰桶里,虚弱的浸泡,有人倚靠在一起,躺在八字形泳圈上,接受摊贩与其他未受伤的人一吋吋地浇水,此起彼落的哀号着:「轻一点……呜,拜托你轻一点……」

「我好痛……可以给我水吗?可以帮我浇吗?」

「我的女友要不行了!她要不行了!!!呜……醒一醒,救命啊,救人啊!!!」眼前的女子开始猛力的颤抖,倒在男友的肩上,无法停止地、全身性的颤抖,男友悲痛的嘶吼着。女孩伤得很重,她真的就要撑不住了。

紧接着,巨大的喔咿喔咿喔咿喔咿声暂停了尖叫声,大家同时转向连续直冲进来的两辆消防车。大家的速度非常快,连滚带爬的跟了过去,紧抓着刚下车的消防队员求救,但只有两辆消防车前来会场,为的是灭火。

我也虚弱的躺在八字形泳圈上。一号救命恩人同时照看好几个人,他是大家的,但每几分钟,还是会跪在我身旁,帮我浇着水。水一浇下去的时候,伤口固然被水弄得刺痛,但此刻身体烘热内烧的感觉,确实减缓下来,而不那么烘热了,不过阵阵的痛,仍然不断的接踵而来。

我的手抖得好厉害,为了预防自己昏厥或睡去,我开始试图和身边的人交谈,以提振精神。

我分享一瓶水给身旁的男生,他一直都很稳定的样子,自己处理着伤口、浇着水,但时而却轻皱着眉头,和发出痛苦的低鸣。我们一边处理着自己凄惨的手脚,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他是一个健身教练,在桃园教课。

「不知道我弟怎么样了……我好怕那个火球是他……」他的目光望向了「那里」。

我对他说不会有事的。后来,我也问了他大概三、四遍:「我的脸怎么样了?」「我的脸看起来有没有事?」他也都很耐心的回应:「没怎样。看起来还好。」后来他消失了,当我决定集中注意力在救自己时,他一跛跛地跳了回来:「欸~过来!那边有水欸。」

我奋力的将自己弄出游泳圈,随他跳到斜后方,一个恰巧没有被人发现的淋浴处。我们便站在莲蓬头下方,让冷水不断地冲淋降温,也正因这个动作,我的全身烧伤深度在抵达医院时,被医师判断「顶多深二度」。

大约站了二、三十分钟后,一个大叔跑过来叫我们不要再冲淋了,否则会失温昏倒。我们被劝说了五分钟,才决定离开水源。

大叔问我,「可以走吗?」他说大部分的人都过去正门口广场,那边已经组织了紧急应变站,集中了所有伤者,等待救护车的分配,只剩下我们在这里。于是,我二话不说的坐进八字形泳圈,被另外四个巡逻队的人抬到了正门广场。

无法停止的颤抖

「陈……宁……陈宁……是妳吗?」一个虚弱的声音从我右方传出,转头一看,是小亭。我们互相打着气,说要一起撑下去,说大家都会没事的,然后继续面对着各自的痛楚。这件事情显然无人可以分担。

后来二号救命恩人出现了,一个男大学生和他的女友。他们分别照看着我与小亭,不停地和我聊天,问我住哪,在哪工作,要我务必保持清醒。

但后来我抖得越来越厉害,现场类似督导的人提醒他,是时候给我保暖了,所以他和其他人合力用两、三条毛巾,覆盖我的身体,但我还是无法停止的颤抖。我突然变得好累,我想这一天怎么会搞成这样子,我只想要舒服的睡个觉。

此时,他稍作镇定地挤出了个笑容,说:「啊!对了,妳打电话给家人了吗?我借妳手机,妳要打给谁?电话多少?」

一整个晚上,我离奇的没有寻找手机,向外求救,向家人、男友报平安,因为我想要等自己稍微像样一点了,再告知这件事,后来,我虚弱的念出爸爸的手机号码:「请帮我拨0912……595……」

爸爸没多久就接起了电话:「喂?是谁?」

看到陌生号码,谨慎的爸爸自然而然地显现防备:「爸!!我是陈宁啦,我在八仙乐园烧伤了……我好痛喔……在等救护车……」我几乎要哭出来了,但是因为太痛了,又把眼泪塞了回去。

爸爸起初以为是诈骗集团,差点挂了电话,但后来是妈妈跟他说:「对啊!她今天早上跟我说要去八仙乐园欸!她有去八仙乐园欸!」当时爸妈在宜兰罗东阿姨家打牌,他们立刻开电视,证实了我的话。

接着一起同行的情侣友人也找到了我和小亭,换朋友芊芊借了手机,让我打给男友。正要从百货公司下班的男友,安抚着我说:「好……好……我现在马上过去!妳如果上救护车、去哪家医院了,要让我知道。」

于是,我便开始长时间的等待。由于我对答如流,所以身上的伤检分级被挂了绿卡。绿卡应该是要最后一批上救护车的,因为相较于身旁已经休克和更大面积烧伤的人,我们必须,也都还愿意等待。

大概到晚上十点了吧,我真的也快要撑不下去了,便告诉身旁的情侣友人说:「我刚刚听到如有人能坐,可以不用等这么久,我好像可以坐着……」于是芊芊的男友便去呼叫了其他三个男生,将我移动到前方。我对小亭说了声「加油!」便一路往大门口去。

门口的救护车密密麻麻地排了好远、好长,但是堵在门口,需要上车的伤者更多。我不断的提醒芊芊的男友说:「跟他们强调我可以坐!」于是,终于有一个救护车人员指向了我:「她先上好了!她可以坐。」

三个小时后,我总算上了救护车,八仙的招牌离我越来越远。我的心从未如此酸楚,我的名字居然成为电视新闻画面里,遭遇重大意外的人名跑马灯关键字。

随车的护理师年纪很轻,刚目睹了这样的惨况,脸上有点惊慌,但她尽量保持稳定,陪我和另一位躺着的伤者交谈。我对她说:「我想休息一下……」但她马上反驳我,说要等到抵达医院,医师包扎过后才能睡,那里有止痛药

我忍耐地点点头。

忍着痛,鼓励另一位受伤的女孩

另外一位伤者是个女生,语带哭腔的对我们说:「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下礼拜就要去澳洲打工度假了……我只是上来台北见朋友的,为什么?我期待和计划了好久……我恐怕再也去不了了……」

我们鼓励她不会的。等伤好了,再申请一次,但她回应自己已经三十岁,三十岁是申请打工度假的最后一年,我们无法再回应下去。在那一刻,大家的梦和生活看似都碎了。

后来我被送往新庄的卫生福利部台北医院。当时医院只收十二个八仙伤者,但急诊室就已经是一团混乱。我马上被推进一个被隔帘隔起来的空间里,检查伤口。医师进来交代护理师们剪开我的比基尼和裤子后,便转身离开。

我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只能用遍体鳞伤来形容。护理师们协力替「它」上了层烫伤药膏,放了静脉滞留针、连接输液后,便进行全身性包扎。

后来止痛针发挥了效果,我不那么痛了。在负压隔离病房内静静的待着,直到爸妈来了。

我没有忘记他们脸上的表情,是心疼地缓缓打量这个被包成木乃伊的女儿,因为不能够确定我的伤势,爸妈的眉头都微微皱着。感觉有点鼻酸,但是却没有责备我。

后来男友和他的爸妈也来了,他们的脸上挂着同样的表情。最后,我们在意外的无奈中关了灯,妈妈留下来陪着我,而我即刻沉沉的睡去。

「先睡吧!我……应该安全了。」

全身烧烫伤高达58%,住院71天,两度病危。

陈宁,曾经的空服员,在送达医院,置放尿管那一刻开始,她的身体不再属于她。

「换药」、「焦痂切开」、「清创」及「植皮」等手术,她从陌生到熟悉。

当止痛药都失效,她仅存的武器,是无尽的深呼吸及忍耐,但出院后的复建,更是人间牢笼,

疤痕增生像头永远吃不饱的野兽,爬满全身。日与夜,排山倒海的热痒、刺痛……

妈妈:「一辈子不结婚也无所谓,永远在家当女儿……」

爸爸:「我们会一直陪着妳走……」

男友:「让我们一起习惯伤疤……」

住院时,妹妹无悔照顾她两个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