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福 2-射穿公主The Living Target

绘图/王幼嘉

大约翰手捏一小截铅笔油渍的纸上写稿。第一行,他写:「中国来的金陵福虽然在美国享有盛名,今天见他的表演却没有令我心动之处。」…

同一个晚上,相距不远的伦敦跑马地剧场早已满座,连两边走道也站满观众。剧场门口挂出大幅海报,中央写着英文:

「CHUNG LING SOO,MARVELLOUS CHINESE CONJURER」

两边则是中国字:

程连苏大演法术」

1904年的12月26日,圣诞节的第二天,观众在澳洲兄弟表演的接酒瓶杂耍、俄罗斯剑士舞于碎纸间未曾让任何一片纸落地之后,等到了主角。

身穿中式战袍的程连苏在伦敦跑马地剧场爆满的观众前,一如往日般一语不发整理手中弓箭,他拉拉弦、摸摸箭尾的羽毛,甚至没看刚从后台走上舞台水仙一眼。

水仙公主,她带给男人另种满足的幻想,娇小的个子裹在绣满花朵的右开襟清装内,头上缠块花布,右耳处别朵淡红的牡丹,口哨声与叫声从每个角落涌向舞台。

关于水仙的身高早讨论许久,大部分人相信她大约五呎,不过身材却如此均匀,绝非匈牙利马戏团的侏儒。无论挤在后台出口高喊水仙的大学生,或者送花送巧克力糖的绅士,伦敦男人从没见过舞台下的水仙,据说中国书里说古代有个能在皇帝掌心中跳舞的美女,水仙有如刚从古书走出的传说。

女人也爱水仙,每次当程连苏用刀、剑、绳玩起近乎折磨水仙的表演时,她们恨不能奔上台抢救娇小的中国女孩。

微微朝台下鞠躬致意,水仙轻移两只绣花鞋来到靶前约两步的地方丁字步立定不动。那是个画着红色靶心的大片木板,她右手抽出襟口手绢往靶心比了比,表示她和靶站在同一直线上,左手朝腰间一插。

程连苏站在另一头,与水仙中隔着层薄薄的纸,但见他分开两脚,面对观众,举起弓,头朝左扭,一支绑了白色细绳的箭于他两指间平稳的搭上弦。程连苏头往后甩,手臂粗细的辫子画出弧形的在他脖子间绕了两圈,柔顺的垂搭于颈后。

女性观众先发出惊呼,隔着薄纸与水仙,程连苏的箭指向鲜红的靶心,这样岂不先射中水仙?

三名观众依序上台,他们摸触箭头,检查立于中间的薄纸,戴长手套的女子趁身体遮住其他人视线时,狠狠捏了程连苏俊秀的脸孔一把。

弓箭是真的、薄纸是真的,水仙更是真的。

舞台前乐池传出沉重鼓点,十多名乐手停止动作,只有打赤膊的鼓手咚咚咚一槌一槌击向他面前的大鼓。

前排兴奋的男人站起身瞪大眼盯着似乎不知自己即将成为程连苏箭靶的水仙,女人有的低头,有的以折扇掩住双眼,她们几乎看不下去,却舍不得不看。

只要上台,程连苏的表演总牢牢抓住每名观众的心跳。

鼓声伴随程连苏放慢的动作,他举弓朝上,再缓缓落至与肩同一水平的位置。

面无表情的射手、垂在地板的细绳、随风鼓动的薄纸、持手绢的手插在腰间的可爱女人、愈来愈快的鼓点。

全场的惊呼声中,程连苏的箭笔直射出,穿透纸、穿透水仙的凤仙装,甚至箭尾卷起的风掀动凤仙装下摆的一角,而后不偏不倚射中靶心。

几秒后零星的掌声响起,上千只眼睛前,大家看见箭尾的白绳的确穿过水仙,连结在仍于靶心中央抖动的箭尾上。水仙没倒下,她依然笑容可掬的站着。

程连苏上前牵住水仙的手走到舞台前缘,他抓紧白绳,两手交替逐渐拉直绳子,一名助理解开靶中央箭尾打的结,说时迟那时快,程连苏使劲一拉,白绳已反向离开箭靶上的箭,穿过水仙的身体,落在程连苏的手里

不见血,水仙好端端的露出酒窝。

剧场的屋顶瓦门发出颤抖,路过的马车因马受惊而不得不拉紧缰绳。程连苏从不让人失望。

水仙由右至左在程连苏怀中打了个转,而后朝观众行礼,以小碎步倒退着下台。

程连苏于鞠躬后也跟着退回后台,完全未显示任何情绪。他再次轻松征服所有的观众,没有一个魔术师能如此毫无破绽完成「射穿公主」的戏法,即使他的师父「伟大的赫曼」也办不到。

没空喘息,他拿着枪立刻回到舞台。

的确是把老式单发填装的真枪,从第一排的观众往后传,经过十多人的检视,枪回到程连苏手里,助理珍妮以带有美国腔调的英语向台下征求宝石,任何形式的。

有人伸起手,她的食指闪映煤油灯的光线,好大一颗蓝宝石,怎舍得交给程连苏表演?

珍妮取下戒台上的宝石,谨慎的摆在程连苏掌中。

两只指头夹着宝石举在眼前,所有人都看清楚,它可能原本属于伊斯坦堡的苏丹、印度的大君?

程连苏慢条斯理将宝石收进小布袋放在他面前的中式圆几上,出人意料的,不知何时程林苏手中多了柄槌子,他举槌过顶用力击向宝石。不只一次,程连苏疯狂的槌打宝石,要不是珍妮拉住他,宝石可能被敲成粉末。

日本天皇、阿拉伯的哈里发,无论当初谁拥有,宝石已然毁了。

布袋内倒出几颗被敲碎的不规则形状宝石,程连苏挑选一枚大小适合的填入他手中的枪,而枪瞄准的──什么时候水仙被绑在舞台另一头的柱子上。水仙拚命扭动身子想从绳圈间解套,可是程连苏一如过去没给她机会。

举起枪,瞄准,发射。

火药的白烟罩住水仙,水仙从烟里跳出,她嘴中衔的是一朵玫瑰。

蓝宝石呢?

珍妮代表所有观众问程连苏:

「台下那位女士的蓝宝石呢?」

程连苏没开口,他在表演时从未说过一句话,他是中国人,不懂英语的中国人。他指指坐在第二排中间的那名女士,女士左看右看,程连苏指她是什么意思?

伸直右手。

女士懂了,她伸直右手,衣袖滑落至大臂,一颗闪亮的大蓝宝石仍在她中指的黄金戒台上。

女士不可置信的看着戒指,全场响起掌声与笑声。

不过程连苏却像另有重要事情,快步穿越后台工作人员冲回他的休息室,水仙公主跟在身后进屋帮程连苏解开领口的扣子,尖着嗓子问:

法兰克回来没有?」

门外的刀客摇摇头。

「怎么还没回来?他的表演不是比我们早半小时开始?去看看。」

刀客才转身,穿黑色大衣戴黑毡帽的男人冲进来,程连苏受惊似地从椅子里弹起身,水仙已喊:

「怎么样?」

男人脱了大衣取下帽子,是个壮硕的东方人,原本盘在头顶的大辫子随帽子落至腰间。他讲流利的英语:

「中国环,金陵福今天表演的是中国环。」

中国环?全美国,全欧洲,哪个魔术师不会玩中国环?程连苏松口气倒入椅内,水仙捧水凑到他嘴边。

法兰克补上一句:

「他的中国环和其他人玩法不一样,能空中接环,再由两个变出八个,八个变回两个、变一个,然后消失。如我们预料的,他玩了一英哩长的彩带,不过把喷火和喷烟加在一起,观众看得高兴。」

程连苏看看门,水仙会意的挪步关上门,她问:

「没水缸?」

「没。」

「大缸飞水呢?」

「没。」

程连苏推开水仙再次送来的水杯,闷头跺了步。水仙懂,她娇着嗓子喊:

「改戏码!叫录事员和小青进来。」

是的,就这天,世纪初最伟大的两个中国魔术师在伦敦相隔几条街对阵,嗅得出飘至场外的火药味。

剧场旁的酒馆灯火通明,兴奋的观众出了剧场即进酒馆,这话题有得谈了:

究竟哪个中国魔术师的本事比较大?

显然大部分人同意程连苏射中水仙的那箭惊悚,过去从未见过。有些人则对金陵福玩的中国环赞不绝口,谁没见过套环的把戏,可是金陵福能玩到观者眼花撩乱的地步。

酒馆一角窝着《周日派送》的记者大约翰,他被称为「大」,和将近七呎的身高有关,和一百五十磅的体重更有关。如果大约翰练拳击,可能飞黄腾达,偏他热爱记者的工作。大得像盘子的手捏一小截铅笔在油渍的纸上写稿。

第一行,他写:

「中国来的金陵福虽然在美国享有盛名,今天见他的表演却没有令我心动之处。」

停下笔喝口啤酒,大约翰不停搔他剩下不多的头发自言自语:

「CHUNG LING SOO,CHING LING FOO,中国人的名字都这么类似,这么拗口?找个中国人问问。」

大约翰离开酒馆时碰撞七个人,挤歪两个人,当然不会有人抱怨,谁都是大约翰的读者,被他撞一下就撞一下吧。

走进飘着似雪似煤灰的街道,大约翰抓紧大衣领口,他认识一个中国人,说不定能解开中国名字的困惑。

没搭车,踩着泥雪横过几条街,查令十字街的店铺早已关门,大约翰摇摇摆摆穿入其中一条巷子,他来过几次,认识的中国老人姓Choo,又一个「oo」,开东方杂货店,从中国皇帝吃的燕窝、泰国国王最爱的鳄鱼眼珠,到日本灯笼、南美洲亚马逊流域古老部落的缩水人头,几乎什么都有。

不明白那间小店怎么装得下这许多货物。

起初他扭了手臂,同事介绍找Mr. Choo。留两撇稀疏胡子的干瘦中国老人并未拿刀替他放血,而是将六根细长的针插进他肩膀。当晚手臂能活动,连续插三天针之后痊愈。问插针到底发挥什么作用?老人一个劲的笑,笑得露出少了左半边牙的牙床。

「约翰先生,你来,必须相信我;你不来,针和你没一点关系。其他的不用问,我没有耐心解释。」

兜了几个圈子,终于见到昏暗的红灯笼,大约翰正要上去,店门打开,一个瘦高男子往相反方向离去,登上等在巷口的马车。大约翰见到那人身后摆动的大辫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