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绍玮/法律人看《小丑》:罪行果真可恨,罪人无从宽恕?
《小丑》(JOKER)无疑会是我今年最喜欢的电影,没有之一。灵感来自于DC漫画的《小丑》,堪称脱胎换骨,为小丑的起源做了另一番诠释。而一部具有深度意涵的电影,自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身为一个执业律师,不免要把本片与我的工作经验连结,提出一些个人看法(以下讨论将涉及部分电影情节)。
美国知名人权律师布莱恩‧史蒂文森(Bryan Stevenson)曾不只一次的感叹:「在这世界的大多数地方,贫穷的对立面并不是富有,而是『正义』。」诚哉斯言!在我工作中遇到的刑事犯罪,虽然不能说全部与贫穷有关,但因贫穷而犯罪者绝不在少数。
贫穷的人虽然未必会为了钱犯罪,但却会因为贫穷所带来的其他因素或压力而犯罪,例如因社会地位的低微、不受关注等等,转而变成对社会的仇视,再进一步犯下罪行。
电影主角亚瑟‧佛莱克(Arthur Fleck)最初也是一个善良的凡人,亚瑟与他的母亲生活非常困苦,他从一个饱受欺凌的举看板小丑,到因此带枪自卫,却在儿童医院表演时被发现随身带着枪,最终丢了工作,而在此状况下,亚瑟仍安慰母亲:「我不要妳担心钱,或者是我,妈。」不难想见其内心承受的压力。而亚瑟的第一次犯罪,就是在经济的压力积累下而爆发(当然还有另一根最后的稻草,容后讨论)。
我认为,穷人难以拥有的正义有两种,第一是保持善良的资格,第二则是被社会公平对待的资格。透过这部电影,我们可以很清楚的看见,亚瑟如何从善良转变成对社会充满仇恨,而由剧中富人代表的汤马斯‧韦恩(Thomas Wayne)的谈话,也可以清楚的看出整个中产阶级以上的社会,是用何种心态看待像亚瑟这样犯罪的穷人。他说:「正是这些人(中产阶级或富人)把生活变得更好,已经创造了生活的人,总会把那些没有(创造生活)的人当作小丑。」资本主义固然为经济的成长带来莫大贡献,但中产阶级以上的人,却容易把贫穷的原因归纳为穷人努力不够或能力不足,且这种失败毫无半点值得怜悯同情之处。
即便在资本主义下,出生在富裕家庭与贫困家庭者的起跑点本就不同,且每个人的天赋才能也不尽相同。没有人可以否定麦可‧乔丹(Michael J. Jordan)是透过不断努力而成功,但我们也都清楚,不是只要付出同等努力的任何人都能成为麦可‧乔丹。如果把贫穷视为一种失败,且认为这种失败应该要彻底的归咎在穷人身上,那就是让穷人永远得不到正义的根源。
不要忘了亚瑟在枪杀他的偶像莫瑞前的咆哮:「您(莫瑞)认为像汤马斯‧韦恩这样的人(富人)曾经想过像我这样的人会怎样吗?想过除了他自己以外的别人吗?没有。他们认为我们该像好孩子一样坐在那里接受它!然后我们就不会像狼人般狂哮!」今年另一部描写贫富差距的电影杰作《寄生上流》,其中经典的台词:「如果我有钱,我也可以很善良。」富人要善良,确实比起穷人容易太多,但贫穷绝不是原罪,至少没有任何一个穷人应该要因为贫穷而遭受否定。
记得剧中一幕—年幼的布鲁斯‧韦恩(Bruce Wayne)与亚瑟仅隔着一道无法翻越的铁门,让人不禁想像,如果两人家世背景互换,布鲁斯‧韦恩未必不会成为小丑,亚瑟又何尝不能当一回蝙蝠侠。如果布鲁斯‧韦恩没有富可敌国的家产,他的那些蝙蝠车、蝙蝠装又要从何而来?纵使再善良、再有正义感,他都只能当个《黑暗骑士》开场时,那种穿着布衣、毫无装备,在观众心中像是搞笑艺人般的山寨品。
亚瑟因为罹患了罕见的精神疾病—假性延髓情绪(Pseudobulbar affect),时常不由自主的放声大笑,悲惨的是,他不合时宜的大笑往往会造成另一段悲剧的发生,所以他在随身的笔记本中写着:「罹患精神病最糟的是,大家都希望你没病。」
亚瑟最终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行,他持枪杀了人,剥夺他人的生命权,对人性尊严给了最大的否定。然而,这样如同「怪物」一般的亚瑟,又是如何被他所处的社会创造出来?
亚瑟所处的社会,给予他的不是嘲讽就是冷漠,对于亚瑟来说,嘲讽或许又好过冷漠,因为嘲讽至少能够证明自我的存在(即便是一种否定人格的形式),但冷漠会导致自我的存在感日益衰退,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增强的疏离感(Alienation)。所以亚瑟在地铁犯罪后,即使大家只知道凶手是一个小丑打扮的人,但亚瑟却得到了存在的肯定,他说:「这辈子我从来不确定自己是否存在……,但现在我确定自己存在。」虽然,人一出生到这个世界上就是存在的开始,但这份存在感很难仅凭自我的察觉来维持,往往我们更依赖他人的回馈来确认,亚瑟亦是如此,这也是为何他在杀人后,会如此强烈的感受到自我的存在。
▲杀人后的亚瑟就像获得自我的存在,会不经意的翩然起舞。(图/《小丑》剧照)
立德、立言、立功,何尝不是一条用以确认自我存在的最佳路径,但亚瑟的选择为何是犯下罪行?或许我们应该要问,亚瑟最初在地铁枪杀了三个人,是为了证明自我的存在吗?事实上,亚瑟原来只是希望透过喜剧事业的成功来换取大众关注,杀人只是愤怒累积到临界值后的偶然结果。亚瑟说:「你把一个被社会抛弃的精神病患当作像垃圾一般对待,你会得到什么呢?你会得到你该得的。」对亚瑟而言,因杀人所得到的关注,不过是随之而来的惊喜,遗憾的是,这份充满诱惑的惊喜却足以将他推上罪恶之路。每一次犯罪后的亚瑟,都像是只脱离樊笼的囚鸟,自由自在的翩然起舞。
郑捷随机杀人案迄今已5年有余,郑捷也已遭枪决,可惜的是,时至今日我们仍未找出郑捷犯案的动机,我无法不揣测,这一切都与寻求自我存在相关。正如亚瑟在参加他梦寐以求的脱口秀节目时,便要求主持人莫瑞介绍他是「小丑」就好,那是因为亚瑟没有存在过,「为什么大家都对别人感到冷漠?要是我横死街头,你们连理都不会理我。」但小丑却因为地铁枪杀案获得举世注目。
我恨罪行,但从不恨罪人
美国人权律师丹诺(Clarence S. Darrow)曾说过:「我恨罪行,但从不恨罪人。」(I could hate sin, but never sinner.)一个法律人,念兹在兹的都应该是人性尊严,无论善恶,一切的起源都是人。如果我们将亚瑟犯下罪行的片段撷取检视,无论是在地铁杀害路人、在家中杀害同事,或是在摄影棚内杀害他最景仰的主持人,似乎无一不可恨。但人生并非如此,纵然罪行可以被割裂,犯罪者的生命脉络却无法被切断。
要是我们将目光焦点停留在那个夜晚:邓如雯取起铁锤重击睡眠中的丈夫,再持水果刀猛刺丈夫多下直至将其杀害,这样的邓如雯难道可以被宽恕?又或者时间静止在那个星期天的上午:阳光斜洒在郑捷的脸上,他跟一般的孩子一样,带着笑容、喜欢玩乐、有荣誉感又有上进心,练完跆拳道后等家长来接,他带着弟弟一起穿鞋下楼,这样的郑捷,又有什么可恨之处?但如果将邓如雯7年间日夜忍受丈夫恐吓、性侵及虐待的事实加入,如果看看郑捷后来犹如疯狂的随机杀人,那么,什么是可怜?什么又是可憎?
人生有多难,法律就有多难。法律系固然教会了学生,刑法上的行为单数、复数,但却很少提到:犯罪者的一生无法被裂解,犯罪者的一生有无数的行为,可能有善的,有恶的,但绝不会仅有卷证里的那一个小片段。如果整个审判活动只聚焦在犯罪者的罪行,则那些犯罪者的过往、成长环境、情感及生命,就会如同不存在过一般,永远只会被一个「与本案无关」的念头带过,而这样的审判,其实就是对犯罪者最大的冷漠,也是对犯罪者除了背负着「罪」以外,本质上仍然是「人」的最大否定。
▲因为社会无情的嘲讽及冷漠,造就怪物小丑的诞生。(图/《小丑》剧照)
亚瑟曾经那样孳孳矻矻,期盼在喜剧事业发光发热,只为了获取偶像莫瑞对他说:「你知道这些镁光灯、表演、观众,我愿意放弃所有这一切,只为了拥有像你一样的小孩」的肯定;亚瑟也曾在巨大的绝望中向他人渴求:「我知道这看起来很奇怪,我不是要让您感到不舒服,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无礼,不知道您为什么这样,我不要你什么,除了一点温暖,一个拥抱,或是体谅」,如果把行为当成是人格的彰显,那我们必须要记得,人格也是行为的积累,没有任何一个犯罪者是生下来就打算犯罪。
我希望,亚瑟最后可以不用戴上小丑的面具,而是用另一种姿态活下来,就像周星驰电影《济公》里的大种乞丐(朱大常)一样,勇敢的要别人叫出自己的名字;我多么希望,社会可以不要因为罪行而否定掉一个人生而为人的事实;我又是多么多么希望,我们憎恨罪行的同时,不要憎恨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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