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回到马来亚
图/陈狐狸
赴台不久,在组织的安排下,我娶了个很安静的布农族女孩,生了几个孩子。她们是随后过来马来亚的。当然,Dr Chong安排了一切。我当然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回到已经没有马来人的马来亚。我也没想到我会从此留在马来亚,能为马来亚人民服务是我的荣幸。况且我家人也都在这里。
在中国同志的带领下,我们辗转经昆明到缅甸,加入抗日中国远征军,跟美国人合作了几年。那几年我认真把英文学起来了。
美国人看来比英国人直率、友善多了。从他们的收音机我们可以快速掌握世界局势最新的变化。
突然听到日本战败,也听到日本天皇那要死不活、令人作呕的声音。想想看,为了他们可耻的野心,流了多少中国人的血。
日本战败后,以为可以回到马来亚了。从收音机里听到马来亚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消息,美国人非常震惊。因为印尼、越南、加里曼丹人民共和国也同时成立。如果蒋介石也输掉中国战场的话,那可能连缅甸、泰国都不保了。再次听到我父亲的名字却让我非常兴奋。他还活着!而且当上临时的总理及军委会主席,收缴日本人留下的武器准备对付准备重返的英军。
然而中国随着展开了内战。我受我父亲影响,不想介入中国自己的战争。虽然我在新加坡被归类为左翼青年,也曾仰慕毛主席,甚至到过延安朝圣、住过十几天窑洞。晋见毛主席时我告诉他我的判断,美国人可能会增加对蒋的援助。他们可能不喜欢蒋,但只怕更不乐见共产党拿下中国。
我记得他紧抿着嘴,大额头沉思了一会,伸出熊一般大而厚的掌,拍拍我的肩膀说,「谢谢你,南洋来的小兄弟。我们会加紧脚步打垮蒋帮。」我要求他把「谢谢你,南洋来的小兄弟」这十个字写在便笺上送给我当纪念,抬头写上我的名字。就是这十个字后来成了我的保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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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延安之行打乱了我回马来亚的计划。
原本如果从缅甸南行,如果没有阻碍的话,应该可以很快回到马来亚。
但战争改变了世界。
听说途中多的是持枪的土匪,也许是一些逃兵。那让我的移动变得非常困难,也非常危险。
我也知道,劝我到延安去的朋友除了想让我避一避险,还想让我在毛主席的感召下,留下来,「为中国做一点事。」
战争加速了。他必须在美国人介入前快速的结束战事。
那几年中国非常混乱,国民党军节节败退,不断有逃兵,也不断有拉伕。
我就是莫名其妙的被拉进某个小队,又糊里糊涂被带到了台湾,被迫当一名国民党的小兵。
蒋介石大概以为,躲到小岛台湾,就可以借助美国人的力量,「反攻复国。」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前脚刚到台湾,解放军后脚就攻上来了。蒋介石父子连同一干战犯,那些将军、高官、半山,都被专机押回北京审判。
为免帝国主义妄加干涉,夜长梦多,那三百多人统统在一个月之内枪毙了。
家属发配到各地劳改营。
而数十万国民党军民,也都被迫接受程度不等的改造,分别囚禁在岛上各处劳改营,作为造桥、修路、开荒的劳动力。
亲日的台湾士绅,来不及逃去日本的,也都被送进绿岛劳改营。但逃走的,后来在日本的默许下,成立了台湾独立联盟。
以解放军为后盾,北京方面大胆任用非常年轻的林书扬为省主席,也用了一批台共做县市长。
岛上也推行土地改革,由既有的台共干部执行。由于土地改革委员会的仁慈,只把大地主九成的土地和房屋无条件的分给贫苦的佃农,只是没有刻意伤害他们。除非是那些极端恶劣的富农,譬如汉奸辜X荣,投机的连X东等,均被砍了头,财产充公,子女姪甥均送去劳改。
我的保命符让我免于劳改及严苛的捡查,但我回返马来亚的请求也没被接受。我那时并不知道,那是我父亲的请求,他有老同学在省政府里,他们出访马来亚亲自拜访过他。其时马来亚人民共和国内部发生了重大的斗争,而相关的讯息,残缺不全的出现在像《台湾人民日报》这类官方报纸上、微不足道的「国际新闻栏」里。虽不限于「大迁徒」和「冷藏行动」这类重大事件,但终归是语焉不详。从我父亲的名字越来越少出现在报纸上,我多少也猜到他只怕早已失势。往好处想,他应该还活着,而且情况应不致太糟──没有糟到会成为新闻。
因为南洋的背景,我被任命主管少数民族事务,致力于去除日本殖民留下的影响。而我的困难在于,是该致力于协助发展出他们不同族群之间的共同语(日语一定程度的做到了这一点,但更理想的可能是南岛语族的共同语:马来语),还是强化他们的族群特性分歧,以便于统治?依共和国的立场当然是后者。我在给长官的备忘录上写着:「即使是汉化他们,也必须是有限度的。保留一定的族群特性方有利于统治,分而治之。西方殖民帝国殖民的惨痛教训是:给分散的被殖民族群共同语,等于给予他们最有力的反抗武器。」
这些山胞的问题蛮棘手的,日本鬼子砍掉山上八、九成的百年老树后,他们以狩猎为主的传统经济体系就崩溃了。从人类文明史的进程来看,他们一度被强行跳跃好几个阶段,直接进入(日式的)现代。我的任务是做反向的调校,把他们限定在农业(或渔业,如少数离岛)时代,可以维持有限的狩猎,如此他们的传统生活方式可以得到一定的保持。他们族群共享的传统观念,其实可以很好的嫁借无产阶级理念。只可惜百多年来帝国主义的传教士深入山林,以医疗为名,有计划的催毁他们的传统信仰。把他们的语言罗马化,也埋下了分离主义的种籽。
铲除传教士种下的帝国主义精神鸦片,是我最漫长也最艰巨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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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将近二十年过去了。
赴台不久,在组织的安排下,我娶了个很安静的布农族女孩,生了几个孩子。
为了复习,我教她马来语。
她们是随后过来马来亚的。当然,Dr Chong安排了一切。
我当然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回到已经没有马来人的马来亚。
更没想到今日会陷于如此尴尬局面。
我也没想到我会从此留在马来亚。当然我完全没有抱怨的意思,能为马来亚人民服务是我的荣幸。况且我家人也都在这里。
我娘老了我是该回来照顾她,虽然她好像不记得我了,一看到我就骂。从她骂我的内容里可以听出,她把我认做我爹了。虽然我爹并没有活到我回到马来亚时的年岁,他不到三十岁就过世了。
怎么会这样呢?她应该比较不爱他啊。也许是对我的过度思念让他混淆了吧。谁教我长得像他。
这让我太太非常尴尬,我娘对她充满敌意,好像她是她那没良心的老公的小妾似的。
后来是怎么解决的你们知道吗?内人比我想像得聪明得多:她和她说马来话。我娘是娘惹,这种被废弃的语言大概唤醒了她深层的情感和记忆。
内人说,我娘向她仔仔细细的描绘了那早已消失的峇峇社会的种种,让她毫不费力的完成一本民族志《旧马来亚峇峇华人的社会生活》。并顺利的在马来亚人民大学取得人类学博士学位。
老人家也教她煮各式各样的娘惹食物。
虽然还记不得我,却似乎记得他的媳妇了。
我娘竟会记不得她有过一位来自中国的丈夫这件事,一直令我百思不解。
你们知道现在为甚么我爸的纪念馆在我爸遗照前后会挂着从鲁迅、胡适、郁达夫、周作人……等十数人的照片?
以前只挂着我爸的遗照时,她一天会花很多时间盯着它,一直问:siapakah itu orang(这家伙是谁啊?)
难道软禁的那十多年的侍候,耗尽了她对他的爱?那些年到底发生了甚么事?
我妹给我的信很少私人的讯息,但我给他们的信又何尝不如此?都是些「感谢党、感谢国家和人民,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之类的空话。
而我们的层级都还不到可以使用电话。
Dr Chong后来甚至向我坦言,我父亲给我的信都没能寄出国门。
「你知道的,都是一些牢骚话,传扬出去会有损国家形象。」
我妹呢?我爸过世后她又回到中国去了。
父亲软禁期间,她在南京大学从大学一路念到博士,也花了差不多十年时间。是我父亲鼓励她去的。取得中国文学博士学位后,就嫁给了中国人,一直留在那里教书。
为什么不就近念南洋人民大学?我想我爸有意让他女儿离开,他大概预感有大灾难即将降临。他对他那群昔日的战友失望透顶。
我妹从南京给我写的信隐约透露了一些他那时的心情,心爱的女儿长期不在身边,那种心情可想而知。Dr Chong对身为他干女儿的我妹,大概也比较宽容吧。
我想他对我的想念其实少得多,我们比较像是朋友。
我母亲那就不用说了。她只能写马来文,但那是被马来亚禁止使用的语言,Dr Chong不会放行的。
据负责帮我父亲打针的护士私下对我说,她那时变得极端痛恨华语了,可能也因此对父亲有许多怨言,终于把他给抹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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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回乡奔丧,葬礼后Dr Chong约了我、我妹、妹夫和他吃个饭,那是个私人性质的饭局。我们吃的竟然是nasi lemah,那家著名的「本地风光」还是国家特许的专卖店呢。
我突然发现Dr Chong怎么变得那么衰老,头上光溜溜的没半根头发。
父亲的死竟然令他十分感伤,他说他其实没几个老朋友了。
原以为从现在的位子退下来后,两个人还可以一起喝咖啡聊天。
他说党里其实有人主张把我爸遣送回中国,有人主张送他去劳改,甚至以叛国罪论处,「我好不容易才挡了下来。但我得不到你父亲的谅解。十多年来他不让我踏进你家一步,不肯见我,他不知道他这特权是我辛苦帮他争取来的。」他说他一直在各种极端之间寻求妥协,不能让马来亚成为中国的依附,也不能不彻底解决马来人问题。
他请求我留下来帮他,任职的命令已经发布,也为我妻小寄了机票(这就是他的作风!);也假假问我妹妹和妹夫,但他为他们买的是来回机票。
他要我接着「土着委员会」,现任主委上个月才被orang asli暗杀了。
「有些流亡的马来人混在里头,很麻烦。」那时他即忧心忡忡的说,这些年来印尼那里的马来人蠢蠢欲动,据说在阿拉伯国家和美国的暗中援助下,已组织了多个游击队,准备「夺回马来亚、杀光支那猪」。
「我觉得印尼政府里一定有人在帮他们,Nusantara的幽灵又回来了。」
他说他因此去翻阅父亲晚年写的东西──都被他「保管」了,他每年都派人去「收缴」,像收税那样。但他过世前五年就一个字都不肯写了。
「也许因为你母亲病了,开始出现老人痴呆的症状。」
他说党里一直有人主张销毁他写的所有东西,「把他的历史痕迹擦得干干净。」更早的时候则主张甚么都不让他写──「但我还是很欣赏你父亲的才华。」他用深陷在发黑的眼眶里的两眼望着我,「他的笔记用了法文英文和马来文,只有少量的华文──他受你娘的影响太深了。」
「娘惹菜吃多了。」(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