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就嫁掉的小女孩… 「父亲的性侵,要妳来还!」

▲性侵在中东国家,会由女性来偿还男性犯下的罪。(图/记者周宸亘摄)

作者:禤素莱摘自:宝瓶文化出版《随军翻译—一本联合国维和部队随军翻译者的文化笔记

●精选书摘内容

游在墙上的鱼

腊亚医生是我所执勤医院里的医生,他实在是个有趣的人物,总能在大家感到郁闷疲倦的时候,适时地讲个笑话或当地风土人情给大家醒醒神。第一天见到腊亚医生,就发现他笑的时候,习惯拉起裹头巾的尾端半遮着脸笑。大兵们虽然觉得他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有点女性化,但大致上还是尊重他的,并没有因此取笑他。然而当地人就没有如此宽容,好几次,我看见医院里的访客明目张胆作弄腊亚医生,他低着头总是不吭声不回话。

这一天,来了几个流氓少年,一看就知道是来闹事的。这个地区的各个派系之间为了登山证与水源争执不休,打闹与争吵几乎是家常便饭。生活中出现任何瓜葛,只要在最后抬出这两个堂皇借口,冲突马上就可以变得理直气壮。

腊亚医生正好在用午餐,流氓们围在他桌前,出言不逊地挑衅,不外是调侃腊亚医生到底是不是个真男人?问他处不处理变性手术?甚至当面就要撩起长布袍的。我在布卡的掩饰下冷眼旁观,极端厌恶这些无聊的社会渣滓,即使心中再不忿,也只能默默看着腊亚医生被当众凌辱。女人,尤其是布卡下的女人,在这封闭的社会里是完全没有发言权的。腊亚医生虽然沉着应对,可是看得出来他到底还是有点不安与慌乱。也许,这样的经验早就是他成长岁月里挥之不去的烙印。我们儿时的记忆里,不都有过这么一个柔弱而饱受他人欺负的小男生形象吗?

▲关着的不只是身体,也是心灵。(图/达志示意图,下同)

腊亚医生是不是同性恋?没有人有兴趣去探问,大伙都有共识,只要不对他人造成伤害,个人的选择与隐私都应该受到尊重。所以腊亚医生和我们相处的时候都显得很自在,虽然有时候他过度女性化的举止还是会让人忍不住发笑。在讲究男人阳刚勇猛的伊斯兰世界,如果他的职务不是医生,他的阴柔想来必不见容于世。

流氓们离开后,腊亚医生默默收拾好桌子,就消失在简陋医院不知哪个角落去了。在我们面前,流氓们不留余地陷他于窘境,他内心一定极度难过。活在一个假宗教名目实施的极权统治下,人性遭受的打压与扭曲,那些诸如同性恋、叛教或通奸等莫须有的罪名,让多少想要活出自我的老百姓们,是被迫以何等卑微的方式在这片贫瘠土地上苟且偷生?

我决定去陪陪腊亚医生聊聊天,在空置的儿童病房里找到他后,却发现他正在墙上作画。他用红黄蓝绿四色,在苍白斑驳的墙壁上,画了一条吐着气泡游鱼,有趣的是,气泡并不是一贯的圆形,而是一颗颗血红色的心。如果塔利班还在执政,描绘或重塑生物形象即等于自比造物主,画鱼的腊亚医生恐怕要大难临头。

腊亚医生专注地继续作画,我静静坐在一旁观看,从画中窥探他的内心世界。下午的阳光透窗而来,在墙上洒落成一片昏黄的海洋。在群山环绕的偏远乡镇,一个善良的医生内心正向往可以自由泅泳的大海,那里或许还有美得冒泡的爱情在等待。

然而残酷的现实却是,和千千万万渴望自由与安宁的老百姓一样,所有梦想也只能化身为一尾游在墙上的鱼,在没有海洋的地方,游鱼的躯体永远固定在战乱这面冷冷的墙上。

谁来保护你,萨米亚

萨米亚被嫁掉的那天,她只有七岁。

七岁的萨米亚当然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就算她十七岁,或甚至到了七十七岁,她的命运依旧牢牢掌控在男人手里,那男人可以是她七岁时的父亲,十七岁时的丈夫,或七十七岁时的儿子,这情形颇有点中国《礼仪》「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味道。

而另外一个家庭里,穆罕默德十岁的小女儿被人奸污了,而奸污她的人,是萨米亚的父亲。正是父亲的罪行,决定了萨米亚的命运。可怜的萨米亚,她不知道在她生长的地方,「公平」两个字有不一样的写法,在父亲被捕后,萨米亚一夜之间就成了赔偿品,赔给穆罕默德的儿子去诉诸相同罪行,任由蹂躏。不难想像,等待着萨米亚的,将是一辈子可怕的复仇行为。萨米亚无法风光出嫁,她没有陪嫁的羊或衣装,也没有祝福与欢乐,她的出嫁是耻辱性的,背负着父亲的罪名。这是阿富汗东北部保守、原教旨盛行,加上千百年来民族习俗超越国家法律的种姓之地。

▲父亲性侵别人的罪,为什么要女儿来还?

萨米亚怀抱她无穷的恐惧,被安置到黑暗的地下室,那儿将是她在夫家的栖身之所,她不是媳妇,她是奴隶。两年多的时间里,萨米亚饱受这个家庭的糟蹋与虐待,她三餐不继、饥寒交迫。对她不满时,有人会扯她头发、拳打脚踢,或以烧热的铁块来烫烙衣不蔽体的她,这造成萨米亚体无完肤。冬天的时候,穆罕默德的太太要是想来点娱乐,就会把几乎光着身体的萨米亚赶到屋外雪地里,罚她站上数小时,那寒冷一般近于摄氏零度。可怜的小女孩,她大概永远都无法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要经受如此折磨?

当外界第一次听见萨米亚的故事,看见她饱受摧残的弱小身躯时,许多人,尤其是人道主义工作者,都为如此卑劣的惩治方式感到愤怒不已。这个故事牵涉两个犯罪的成年男子与两个受害的年幼女童无辜女童承受了屈辱与惩罚,而两个男性加害者却完全不需承担自身恶行的责任,逍遥法外,只因他们是男性。

什么样的习俗,竟可以让一个清白女孩为自己父亲的兽行挨受惩罚?什么样的审断,竟容许把自身的痛苦,报复到无辜的人的身上,而相信这就是公平?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这样的吧?

作为一个性侵案受害者的家庭,尤其在一个闺女清誉比什么都重要的地方,穆罕默德家人的煎熬与愤怒不难理解,如此手段,就算放在文明社会,大概也会有不少性侵案的受害家庭为之叫好吧?女性身体受辱的创伤可是一生一世的烙印。然而合理、公平兼具人性的赏罚制度,难道不就在于不把自身经受过的痛楚,莫名加诸于不曾犯错的第三者身上?尤其那还是一个只有七岁的女生

我不知道萨米亚的父亲心里痛不痛?自己的女儿如此被人蹂躏,或者真的让他明白了受害者父亲的感受而悔不当初。可是,任谁都要这样问问:如果你是一个好父亲,如果你真的心怀愧疚,那么,你是不是早该舍身救女,誓死不从?在天天鼓吹你男性比女性优越的地方,你是不是早该有所担当,不让你的七岁女儿——一个女性,代你去活受罪?你这还算是个男人吗?

萨米亚,人人都为你流泪,都希望可以把好不容易解救出来的你紧紧拥在怀里,给你呵护,给你怜爱,给你从七岁起就失去的童年欢笑。然而这是阿富汗,许许多多的女性,许许多多的萨米亚,她们都如你一般,在男权淫威下被强暴,被泼硫酸,被剥夺受教育的机会,被布制的牢笼所囚禁,被贩卖,被折磨,被摧残。如果有谁胆敢反抗,还会被切掉耳朵、割掉鼻子、锯掉乳房。她们无助的眼神跟你一样,看不见人生美好的远景与希望。在一个假神权、父权制度名正言顺欺凌女性的国家,以宗教为荫庇的陋习会加害于你,连本应该保护你的父亲,都要你为他承担罪行。在这样一个让人充满无力感的地方,谁来保护你,萨米亚?它是如此叫人心碎。

幸福的糖果

像养在深闺里的姑娘般,人数稀少的女翻译被军队圈养在基地这个深闺里,轻易出不得大门半步。

稍具风险的任务都分派给男翻译去负责了,闺女们天天在营地巴望,巴望出门回来的哥儿们,给大家讲讲外面世界的精彩故事。男翻译或者男兵们,也很喜欢被闺女们缠着要听故事的那种英雄感,他们侃呀侃地——蚂蚁小兵通过翻译和沙漠蛇蝎谈判;硕大的骆驼蜘蛛爱上了夏威夷大兵,把自己辛苦织出来的互联网让给那哥儿无线上。女生们听得一愣一愣地,皆大欢喜。

▲吃糖果也是一种奢侈的权力。

这一天,被太阳晒得垂头丧气的我,在营地路上被人叫住,抬头一看,是自己排里的班长迪奇和约瑟。拥有三个小孩的迪奇看见我这毫无斗志的样子,就从军包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要送给我吃,我婉拒后约瑟就说话了:「怎么给你糖果你也不要?有糖果吃是很快乐的事啊!」

我看着他们,不断摇头,我的胃有点毛病,一向不能多吃甜食。为了应付军旅生活的体能所需,军队供应的食物大多高热量,我已经被甜食弄得肠胃极不舒服。可是不管什么理由也罢,拒绝甜食一般都会被牵扯到「你是不是在减肥」这话题上,我只好勉为其难地解释:「天气那么热,糖果甜腻腻的实在叫人受不了。」

「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糖果吃还想减肥。伊拉克的小女孩,作梦都只梦见糖果,可是糖果偏偏不易得。」约瑟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我知道我知道。」我拚命点头,饶了我吧哥儿们!天气这么热,你们却来跟我谈糖果跟幸福的指数。我挣扎着想,要不干脆接过糖果算了?可是为时已晚,「哥哥讲故事症候群」发作,约瑟开始给闺女讲故事,外面世界精彩的故事……

「我们到乡下巡逻的时候,偶尔从装甲车上撒糖果,天女散花似的,小朋友们都抢得不亦乐乎,简直就是一场糖果嘉年华,没有人会拒绝的。我们撒呀撒地,撒得很快乐,感觉自己完全是个圣诞老人呢!」约瑟说得眉飞色舞,我听着,却实在不忍心去提醒他,圣诞老人不会开坦克去派糖果,圣诞老人身上不带枪。

「那些小孩,男的女的,衣衫褴褛,鞋子破旧,看着实在可怜,唉!」迪奇叹息着说,「后来我们出去巡逻,都成了规矩了,一大包一大包地带着糖果及饮料去分派。」

说话的迪奇语气有点不自觉的温柔,他一定是想起了自己的小孩。在这个时候,听故事往往就变成给大兵们心理治疗,因为翻译是「外人」,他们比较愿意对翻译敞开自己的内心世界,胜过去向军中牧师倾诉。我于是告诉自己要平心静气去聆听,要随着大兵关心的话题去尝试了解他们的心情。

「小女生还可以在外面乱跑啊?」我说,「小时候我妈妈只会唠叨『不可以吃陌生人的糖果!』。」

▲不只在阿拉伯国家,许多人还是认为男性才是世界的主导者。

「哎呀!那些小女生才真正可怜哟!开始的时候我们不知道,临空就撒一堆糖果,撒完一看,抢拾到糖果的清一色都是男生,小女生在后面怯生生地,什么也没有得到,也不敢跟男生们去抢。」约瑟说。

「那些哥儿也真没意思,难道不会得了糖果后再分给自己姐姐或妹妹吃吗?」说完我马上就察觉自己是白痴一个,伊拉克男性是如何对待女性的?我又不是不知道。也许,我内心还在隐约期待一个奇迹,那些像白纸一般的幼小心灵,或者还未被性别歧视的观念所污染,还保持着对自己手足毫无条件的宠爱?

「哈!」约瑟果然对我翻白眼,他脸露不屑:「他们抢到糖果马上就塞到自己嘴里了,还会考虑到自己姐妹?」

「后来知道了,我们派糖果就只派给小女生,男的一个也不给。」迪奇说。

我正要拍手叫好,正想开口骂「活该那些臭男生」时,约瑟却突然激动起来,他语气急躁地数落:「派完糖果,我们车子才开没几呎远,就发现那些臭男生在揍那些小女生,抢走她们手上的糖果,那些狗爹养的,年纪小小就已经学会欺负女生了啊?!」

我听到这里,也不禁跟着气愤地诅咒:「果真是狗爹养的啊!」那些挨揍的小女生,实在太令人为她们感到心疼,还那么小的年纪,就已开始被男性沙猪所欺凌,在如此环境下成长,她们被扭曲的心灵就会以为男人打女人是理所当然的,怪不得我所认识的阿拉伯女性总是对家庭暴力逆来顺受。

「不过后来我们就有了对策,分派糖果的时候,把男生都赶开,把小女生都圈在车子周围,给她们糖果、饼干、巧克力,给她们冰镇饮料,叫她们马上吃马上喝,吃完喝完才可以离开,可是有些小姐姐居然还舍不得自己享用,说要留着带回去给哥哥或弟弟。」

「唉!女生与生俱来的母性,是不管在任何恶劣环境里,都想着要把他人照顾好的。」我感叹。看着约瑟与迪奇这两个大兵,心中掠过一丁点感动,我没有对他们说出口的是,他们心里还真有个柔软的角落啊!我想像一个美丽的世界,在那里,兵哥哥宠爱小弟弟,小弟弟宠爱小姐姐,幸福的糖果在每个人手里争相传递。

「这些小女孩,就只有这短暂的时间可以享受一点点宠爱,也只能有这个机会让我们大兵疼爱疼爱。她们长大后,等待着她们的世界将会艰苦无比,到时只能自己疼自己了。伊拉克这地方,男人哪里知道女人是用来疼的呢?!」迪奇说。

我认真地看了一下迪奇,轻轻笑了起来,他可真是个世纪好男人哟!如果他还没结婚,单凭这句话就会有很多女人愿意嫁给他的,懂得女人是拿来疼的男人毕竟不多见。

我伸出双手把迪奇的糖果接过来,像接过一掌心的幸福,幸好我不成长在没人疼的伊拉克。

路上一辆悍马车歪歪斜斜地开过,约瑟与迪奇瞪了一眼,吐口痰后不约而同轻蔑地说:「早就猜到是个女的在开!」

我看着面前这两个男人,不禁重重叹了一口气!感到太阳突然就又热起来,我也从幸福的云端摔落地。通过比较才能感受到的幸福,并不是真正的幸福。把糖果又还给迪奇,我没好气地干脆搪塞:「你知道女人总是善变的,所以你们的糖果我还是不要了。我在减肥,而减肥让我感到幸福。」

★本文经宝瓶文化出版授权,摘自《随军翻译—一本联合国维和部队随军翻译者的文化笔记》

想吃羊的狼, 你对牠作再多的辩解也是徒然。

为什么饱受困扰的往往是你? 因为你是女的,还是唯一的亚裔女翻译,

在一个保守的、以男性为权威的世界, 你倒楣成了代罪羔羊。

从此以后,我选择了沉默。对着一个我无法理解也无从理解的文明,我努力过,现在不得不放弃。

我既不愿意轻率地说它是文明的冲突,却也深深体会到对话的困难。我选择沉默,文明的沉默。

独自生活过几个比较「麻烦」国度的人,或许都曾经有这样的经验:

抱持着善念,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他人,最后却被欺负得无法保护自己。

为了在那个欺善怕恶的环境里存活下来,性格终将不知不觉被磨得同险恶的人事环境般尖锐、无情、狡诈,

成为自己也不认得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