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和四个关键词
三个人和四个关键词(示意图/达志影像shutterstock提供)
他在台湾居住了超过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台湾成为了他的家乡。 二O一九年,赖甘霖神父成为台湾的公民,并且在二O二O年行使公民权利,投下立委及总统大选的选票。
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亦步亦趋地见证并致力于天主教在台湾的发展。他在台大授课、担任天主教护士协会及台北商专光启社辅导、协助古亭耶稣圣心堂的牧灵服务、照护耶稣会会士们的健康、探访病友,和无数人交往,尽力完成他的神职服务。从担任副总统的陈建仁,到参加耕莘文教院的青年活动,到贩夫走卒,到难以计数的儿童,都是他的朋友。
《爱如甘霖》,书名取自于赖甘霖神父谈到他这么多年来,不是没有遭遇过各种艰难和挑战,但是他一直相信,如果你对那个地方和那里的人有很大的爱,这些难关都终将渡过。
这是一本有关信仰、人生路程之书,也是一本有关爱的书。
【精彩书摘】
二〇二〇年一月十一日是台湾四年一度的总统暨立委大选。
自解严后台湾走向民主的道路以来,每到选举前全台各地都是吵得沸沸扬扬。当天早上,陈建仁与罗凤苹伉俪,特地到古亭耶稣圣心堂祈祷,也为当天的第十五任总统与立委选举,祈求平安顺利。祈祷完后,他们留下来念《玫瑰经》( Rosarium Virginis Mariae ) 和《慈悲串经》 (Divine Mercy)。念完之后,我就请他们的随扈转告我要找他们。
最老的首投族
我着装好,在圣心堂等待建仁夫妇。
「神父,你要去哪里?」建仁问我。
「我!我要去投票!」我举起手,非常高兴地说我这辈子第一次在台湾以公民的身份投总统和立委的选票,是台湾最老的首投族!
陈建仁说他很惊喜又感动,但他也说:「神父,我不能跟你拉票!」
我说,「对对对,不可以!但我会投给对台湾最好的人!」
我很珍惜手上的这一票,因为我很重视台湾的自由民主。
其实,早在二〇一八年十一月的九合一选举和十项公投,我就第一次以中华民国公民的身份投票了。
当时我和意玲研究公投题目,虽然读繁体中文对我来说很困难,但我仍努力做我应做的功课,准备一大早到投票所投票。结果最后我俩只针对同婚的议题讨论,怎么有这么多题,其他对我来说真的有点太难了啊。
在我一百岁生日时,大家在耕莘会院在一楼的大礼堂为我举办大型的庆生会。那天约有一两百人参与,人多到门都快要还关不起来,非常热闹。这是我何德何能的福份!
神父、修女、教友、过去我教授过的学生和服务过的病人都来祝贺。我的家人竟然也特地从西班牙飞到台湾。会士团体还自己写歌上台唱给我听,我的家人也上台致词。我真的,非常,非常的感动。
可能我长期在台湾传福音,之前已经获得总统府颁发三等景星勋章。在二〇一七年四月十三日当天,我很荣幸地获得中华民国身分证,成为「正港」台湾人,后来听说我也是台北市首位以殊勋归化国籍的外籍人士。
在我身分证的颁发典礼上,许多人到场参与,也有多位记者和官员。我相当的激动开心,又是亲吻身分证,又是嗯嗯啊啊地唱起歌 ,我大声淘气地嚷嚷着:「我是台湾刚刚出生的一位一百岁的婴儿!」
我站在台上致词,我说:「今日,另一件超乎我想像的事,就是你们竟然会想到我,将台湾的国籍赠予我。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答谢你们送给我这份礼物。但是,身为一个在这里生活多年的传教士,我会为你们大家祈祷,也为你们的家人,以及在美丽岛上的每一个人祈祷。」致词完毕,我深深感谢台湾这个福尔摩沙成为我的第二个家。
隔年四月十五日,在耕莘文教院的大礼堂,耶稣会特别选在我成为台湾人满一周年的第一个假日,举办了关于我的纪录片《爱,源源不绝》 首映会。
这部片纪录了我的成长背景和一辈子的奉献生涯,采访我身边的亲友与同事,借由影片,和大家分享我一整天的修道:与天主相处、陪伴拜访修女、探望病友、回台大医学院和台北商大、到颐福园探望耶稣会的弟兄……等等。让大家跟着我活出的样子,一起笑一起流泪。
当天全场也为我成为台湾人满「周岁」庆祝,哈!我还收到充满台湾特色的生日礼物——一双蓝白拖,以及迷你版的熊赞。本来我也当场要大声念出我的身分证字号,主持人赶紧阻止我。哈,这也算一部分我的幽默。
这部纪录片,听说也在全台各地的教会学校及偏乡中小学播放,有些学生们观看完后,还有寄明信片给我。我总共收到了七十三张!
这些孩子们大多不是教友,但可能多多少少被我的经历给打动。
在其中几张卡片里,有小朋友希望我可以帮他祝福天上的爸爸;另一位和我说,他想要帮助别人,却有时候无意伤害到别人,应该怎么办;还有一位小朋友问我,如何可以活得更久。
其中一张很可爱,小朋友童言童语地写道:「数学真的让我很头痛。可是看到赖神父的纪录片之后,赖神父给我力量,因为神父的国语也不是很好,但是还是很努力的在台湾生活!我要向他学习。」
我收到这些真的感动万分,而且这位小朋友说得真没错!国语不好没关系,还是可以努力过生活的。我也认真的回信给小朋友,在意玲的帮忙下,在信中也回复向我提出问题的小朋友。
我在回信上写道:「我成为台湾人只有一岁,所以我也可以称你们为哥哥姊姊,对于台湾我还有很多不够了解的事,你们可以教我喔!像是我不太会说台语、原住民语和客家话!」
而最后一句话,我是这样写的:
「有人说在我身上看到光明。其实,我透过你们的信息,感受到好多正面的力量,所以你们也是我的光。」
要特别感谢的三个人
在这本书里,我要特别感谢三个人。
其中一位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朋友葛萝莉雅。
我放弃了与她的爱,决定跟随天主。我深深感谢她的包容与谅解。
第二位是毛泽东。
我很感谢那个毛。虽然毛泽东在统治中国之后,造成百万人流离失所,以及无数无辜的百姓丧命。但也是因为他,让我能到菲律宾、东帝汶,最终来到了台湾。
台湾是我的家,是我的挚爱。若没有当时毛泽东的驱离,我也没有机会来到台湾,来到我挚爱的家。
第三位是江建神父,美国籍的耶稣会神父。
他当时坚持希望我从东帝汶到台湾,代替他在台湾大学教授医学伦理。
或许有些令人费解,这三位不是家人也不是亲近的耶稣会弟兄,而第二位还是充满争议的毛泽东。但和我有交情的都知道,虽然我确实是「感谢那个毛」——但背后真正感谢的,是天主的美意,为我安排超乎我能理解的平安和喜乐。
二〇〇二年七月,古亭耶稣圣心堂承启会为了庆祝我晋铎五十周年,特别安排兄弟姊妹陪同我重返上海,并于我晋铎的徐家汇天主堂举行感恩弥撒。
当地的老教友,听闻有当时在中国最后一批晋铎的神父到场,除了我之外,还有冯德山神父,纷纷特别从中国各地来参加。
当天他们跪在地上请我降福。我一边帮他们降福,一边眼泪不断不断地掉下来。我感动到泪流不止,哽咽了许久,最后才终于完成这场感恩圣祭。
弥撒结束后,一位教友老奶奶前来跪在地上,在我面前也哭了出来。
她在一九五二年经历过天主教会被赶出去的时刻。之后共产党便控制了整个中国,耶稣会被驱赶,迎来惊世骇俗的文化大革命——不只牺牲了无数人命,也吞噬了人们心灵的信仰。
老奶奶的眼泪,是身处时代洪流中,被推着前行的人们,最真实的悲鸣。
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我这一生能够再有机会回去。
我真的好感动好感动。当时感恩弥撒的动容画面,至今都还深深烙印在我脑海。
这是我在一九五二年晋铎为神父后,第一台在中国举行的弥撒,时隔整整五十年。万万没想过,在当时外籍传教士被迫仓皇逃难之后,我还能有幸再次踏上那块土地。
那一台弥撒,我真的是边做边流泪,我不会用中文形容,但这一切真的太动人。
我相信天主会带着我渡过生命的柳暗花明。
在亲历几个国家的内战与冲突之后,我学习放下伤痛,向前看,并在天主引领的路上,做祂的器皿,为祂工作,历经祂所安排的惊喜与喜悦——譬如我特别提及生命中,影响我很重要的三个人。而在五十年后,天主也让我有机会再重回中国。
假如我当初决定结婚当医生,我的生命不会像今天这么丰硕。
让我决定进入修道生活的理由,今天看来和七十年前仍然一样,但这些理由变得更具体。我青年时是个理想主义者, 如今我以爱服务他人的心愿,很真实地跟现实状况连结在一起。
四个关键词
我已经一百零四岁。
很多人会问我:「赖神父,你保持这么好的体力的秘诀是什么?」问我为何高龄还能如此活蹦乱跳,精力旺盛,几乎打破所有人对年长者的框架。
我可以回答一些心得,说三件事情。
第一,快乐。
第二,少吃。
第三,睡饱。并且要睡午觉,也就是西班牙人很重视的 siesta。
我在台大医学院教书时,曾经在一本医学期刊上读到这么一句话:「Siesta is the tax that the wise men pay for the long and fulfilled life.」(睡午觉,是智者为了获取长寿又充实的生命所付出的税金。)但我的经验是:午觉也不能多睡,最好十五、二十分钟即可。不过,最近我睡得比较久啦,大概会睡一小时、一个半小时。
但是,对我真正的答案是:「是祂!是天主的恩典。」
终期一生,我看见他人的需要,并遵从天主旨意前行,以此为中心来实现服务人群的理想。也许不尽善尽美,但或许这就是让我保持年轻活力,并能不断努力分享爱的来源吧!
也有人问我:未来离开的时候,有没有想要送给台湾人的一句话?
有的。但是在我说出那句话之前,请让我先来归纳一下我认为生命中最重要的四个关键词。
那就是:God(天主), Love (爱), You/other(你/别人),Now (当下)。
并且这四个关键词有相互的位置,像这个图:
GOD(天主)
LOVE(爱) NOW(当下)
YOU/OTHER (你/别人)
首先,对我来说,「天主」当然是特别有意义的。天主使我对世界的观点和一般大众不同。
数十年与天主同行,走过史诗般的战乱悲歌,无数次陪伴身边深爱的许多人走过病老与死亡。我不是全人,我也会犯错。但我自己有一套人生哲学,叫做OGK,「Only God Knows」,只有神知道。
主知道所有关乎于我的所有好与不好,祂知道所有我的事情。我们要去意识到,这一生的经历,就是由许多好与不好组成的,而这些,天主都知道。
有时候,天主已经原谅我了,但我可能还没原谅我自己。
在那样的时刻,我不会去祈求一个对某个特定事件的原谅,而是意识到生命本身,不是每件事情都是美好无缺的。
虽然每个人的信仰不同,对我来说,基督世界里,原谅自己,就是去认清自己,承认自己是微小的,承认我的认知世界,还小得不足以去全盘理解天主的旨意,还小得无法了解生命里的各种问题。
这才是我真正请求主原谅我的原因。重要的是,请求祂的原谅。
在时局纷扰动荡下,单就我自己面对这一切,不可能。我诚心地请求她的措置,随天主而安。
「爱」,我小时候就在充满爱的家庭里长大。也正因为父母无私的爱,有他们的支持,我成为耶稣会修士。并且,在我的认知里,最大的爱是和天主相连的,天主就是爱。
天主创造了我们。各式各样不同的我们,却都是天主的肖像,都有极为尊贵、极为有价值的内涵在里面,值得彼此观摩与学习。
但是,这个世界上,如果只存在着天主和爱,那是说不过去的。
任何爱,都需要有个接受的对象。所有的爱,都是要希望别人好。这个「别人」是很重要的。
爱不只是名词,还是一个及物动词。所以必须要有一个受词。爱人、爱动植物都好,不要只爱自己。爱如果没有接受对象,那就太自我中心了。
这样看,我们就知道「你/别人」的价值。
人,不可能不和与自己不同的人和好、互动。每一个「你」都可以去爱别人,也被爱。最重要的,也因为有了「你/别人」,才使得「天主」和「爱」都有了完整的意义。
「当下」,也是很关键的。最早,我在中学的时候,就曾经对「当下」的重要性有所感受。但是直到我五十二岁到了台湾,又过了几年,听到德雷莎修女说了一句话,才真正体会到「当下」的意义和力量。
她说的那句话是:「Yesterday is gone. Tomorrow has not yet come. We have only today. Let us begin.」(昨天已经过去。明天还没来临。我们拥有的只有今天。就让我们开始吧。)
她的话,忽然使我把这件事看得更清楚了,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我从这里也就引伸出一句话:「不要活在你不在的日子里。」
过去的日子不论再怎么美好,我们都已经不在那里了。未来的日子不论再多么令人期待,我们还没到那里。我们所在的时间,只有「当下」。「当下」是好的。不管遭遇再大的打击和痛苦,至少现在我们还活着,我们活在当下。
而「当下」还连接着另一个词:「当地」。对,「当下」一定也就是「当地」。
我从西班牙飘洋过海到了北平,因国共内战转而前往菲律宾,因缘际会踏上东帝汶,八年后又离开,来到台湾,生根超过半个世纪。
在国与国之间,城市与城市之间,人与人之间漂泊停留,每到新的地方,我练习放下过去,全心全意地爱着所在的地方,爱着那里的人,但这还不够,我总是这样说,要让自己成为「真正的当地人」。
现今可能很多人因为种种原因,必须或选择离开自己的家乡,但可能生在一地,脑中却记挂着其他地方。我们应该要更活在当下,更活在当地。
一定,一定要变成当地人。
就算在法律上,外表上,没错,我还是外国人。但是在内心,在情感上,我就是那个地方的人。
我喜欢用「陷入热恋」来比喻和不同国家的人民和文化交往的经验,先是爱上中国、然后爱上菲律宾、东帝汶,最后爱上台湾——这个我伫足最久的美丽岛屿。没有比较爱谁,而是这些人与事都是我生命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都一样重要。
这就是爱!我是一个传教士,不管到哪里,都应该拥抱深情!都要真正的成为那个国家的一份子。
做为西班牙籍神父,我更希望这个世界可以不只是被局限在哪一国的传教士在外传福音的工作,而是不论每个个体到哪里,都能跨越种种有形无形的边界,持续散播和平与爱,一起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
所以,如果要我留一句给大家的话,那我会说:「Love each other.」请大家彼此相爱。
而我散播的这份爱,不是布施或是怜悯。
我希望人们感受到的是一份打从心底真诚而平等的爱,让每个我用生命去爱的人,感受到不只是被爱着,而且是有尊严、有力量、有同理心的被珍视着。
只要从这个立足点出发,大家一定也会体悟到「天主」和「当下」的意义。
请大家彼此相爱。
(本文摘自《爱如甘霖》/大块文化)
【作者简介】
赖甘霖神父
Fr. Andrés Díaz de Rábago, S.J.
西班牙文全名是Andrés Diaz de Rábago,一九一七年十月三日,诞生于西班牙西北部的小镇卡瑞米娜(Caramiñal)。父母是热忱的基督徒,家族在当地投入公益,十分有名望。家庭使神父自小接受天主教教育,医学院毕业后他在萨拉曼卡(Salamanca)进入耶稣会,并以修士的身分 取得马德里大学的医学博士学位。
他在一九四七年抵达中国,准备以医术传扬天主的福音;孰料一九四九年共产党赤化中国,于一九五二年晋升铎品后,随即离开中国。然后在菲律宾九年、东帝汶八年,在修院任行政与教学职务,前后培养出三位主教,其中一位是诺贝尔和平奖的得主贝罗(Carlos Ximenes Belo)主教。此外,他的学生里还有一位古斯茫 (Kay Rala Xanana Gusmão), 成为日后东帝汶建国的国父。
一九六九年来到台湾。他从一踏上这里的土地,就联结了童年听到的「福尔摩莎」以及中国和远东的记忆,爱上了这里熟悉又特别的环境、氛围和人。在超过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台湾成为了他的家乡。 二O一九年,赖甘霖神父成为台湾的公民,并且在二O二O年行使公民权利,投下总统选票。
耕莘文教基金会曾为他出版传记《我的可爱——天赐甘霖》,光启社曾拍过纪录片《爱,源源不绝》。
《爱如甘霖》/大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