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话》我在汪伪政府牢狱中的日子(一)
马元放(取自维基百科)
1902年出生的马元放抗日战争时期,领导江苏省国民党党务系统的地下抗日斗争。后遭出卖,被汪精卫政府逮捕羁押3年余,抗战胜利后被任命为南京市副市长兼教育局局长。国共内战他放弃赴台,居留上海,因政治事件于50年代初离世。然而,他真的有罪吗?《无愧人生──矢志抗日、热衷教育的马元放》一书从马元放的一生揭示抗战历史,本书由秀威出版,史话专栏今起节选刊登。
江苏省党部为了实际推动各县党务,配合军政,发挥抗战力量,决定分区召开各县书记长会议,我(马元放)依当时交通情况,顺次参加了第六区、第五区、第四区各县书记长会议。为了要参加第二区、第三区各县书记长会议,就于29年6月,到了上海。
那时,伪组织已经成立,傀儡戏已经登台,对于中央工作人员,侦查很严,大家早已视上海为危险区域。但为了工作,明知危险,也不去顾及。而且,为了推动江南党务,也只有到了上海,才有办法。到沪以后,顺利地开过3个会议,两个是第二区和第三区各县党部书记长会议,另一个是江苏迁沪复课的各中小学校校长谈话会,是为了奉到中央命令要推展学校党务,特地召开这个谈话会,来决定一切推进办法。任务完成以后,正想回到苏北,再到徐海各县召开第七、八、九各区书记长会议,不料于临行的时候,突被敌伪侦知,遂遭劫持。
我们的被逮,是1940年6月23日的晚上。在这以前的十几天,原已遇到过一次危险,那时江苏省和上海市两党部的负责人,都在一起,敌伪显然是预先得到确实情报,准备来一网捕尽的。幸而主人机警,临时替我们换了个谈话地点,探捕从前弄进来,我们察觉就从后弄从容离去了。
经过此次危险,我们就格外戒备,我个人的行踪,也就相当秘密。然而事情往往出于意外。在那时,我对于美国林肯忽然发生特别景仰的情绪,很想找本《林肯传》看看。后来在友人纪君处借到这书,看完后派人送还,本已完事,不知如何又和纪君通一电话,问他收到没有,不料纪君在电话里坚邀我到他家去谈谈。
于是在纪君家遇着崔步武,崔君很高兴的对我说:「踏破铁鞋无觅处,今天总算遇到了,张北生要约我们谈谈。正苦无处找你。」我以为过去也曾和张北生会过几次,不虑有他,就接受这个要求。过一天,就是6月23日,我、张北生,和另外3个友人,就在远东饭店辟室晤谈。是下午去的,晤谈后,同去晚餐,餐毕再回旅社,大约是9点钟了。公共租界中央捕房、敌宪兵队本部,和伪特工总部的大队兵警来了,一拥而入,不问情由,大肆搜查以后,便把我们上了手铐,带入捕房。经过几度审问,除了张北生当晚释放之外,我们就都被收押在普通犯人室内了。
在中央捕房被押的普通犯人室,是一间约二丈见方的小房间,下面是水门汀墁的地。几个人合用一条污秽不堪的破毡毯。光线当然谈不到,黑暗非常,不见天日。室内已关了十多人,不是盗匪,就是窃贼。拿当时的情况来说,盗匪窃贼比之那些全无心肝的奸伪,还要稍胜一筹,把我们和盗贼同处似乎对我们还不算最大的污辱。
自从进了中央捕房,耳闻目睹,都是些不平等的事情,因而更深切的感觉到租界非早日收回不可。同时又感觉到一国的国民,在失去了国家保护的时候,他的痛苦,真不堪设想。再在捕房和宪兵队,见到外人对我们的藐视轻蔑,和敌寇的横暴情形,随时随地感觉着需要国家保护的迫切,也更坚定了我图强雪耻的意志。
我参加革命,早已许身党国,所以我的态度,在被捕的一刹那,就毅然决定了。生死已置之度外,所深深内疚的,是奉了中央命令返苏工作,工作没有做好,反而身被敌伪劫持,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自问总不能免去未能克尽厥职的罪名。
同时,我觉着,在过去所担任的职务,无论是教育和党务,都是忝居指导地位,平时训导别人,勉励别人,我所期望于人的,人所期望于我的,和我自己期望于我的,也只是这点成仁取义的决心。现在,正是我现身说法的时候,我绝未存临难苟免的心理,却反增强了我不屈不挠的意志。
第二天早上,我告诉同时被逮的几位,希望他们赶快决定态度,免得精神上痛苦。隔了几天,有朋友到捕房来看我,问我有没有什么话要带到苏北,我就说:「并无别话,只说我绝不会使朋友失望。」另外,我又设法找到一张纸条,在上面写了「稍读圣贤之书,当知所以自处之道」的两句话,托人想法寄到重庆,以安一般朋友的心。我当时心境很觉泰然,有如王阳明所说:「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也正如领袖告诉我们的话:「以不变应万变。」
我们这次被逮,显然是被人出卖。究竟是谁在出卖我们呢?虽然一般人都说是张某,但我仍不敢肯定说是他。在捕房的第二天,捕房工作人员就来对我们说:「我们对你们很同情,但现在的工部局,已为日人所控制,实在是爱莫能助。同时你们要知道,这次完全是你们朋友出卖的。」并且把他们的登记簿给我们看,在张某的名字下面,他们已经注明了「汉奸内线」4个字。我们看了,啼笑皆非。
那时捕房里的华籍人员,确实对我们很表同情,称我们为「四君子」,真使我们愧悚交并。同时被逮的几位,以为案子的关键全在张某,应该对他特别客气点。在移到伪特工总部的时候,他们曾向我表示这个意思,但我根本就没有理会。
有一天,张某到我被押的房里来。那时因为我案情较重,在伪特工总部里,我是独押在一室,其他几位,另是一室。我就对他说:「我们这次被逮,在你,绝不会承认是你出卖,也许你还自以为是善意,想使大家来参加所谓『和运』。可是,事情绝不应该这样做的。将来我死之后,我的鬼魂虽不致来找你,但我的朋友,绝不会饶恕你,我的子孙,更不会放过你。」他当时面红耳赤,表示惶恐万分,立刻对我发誓说:「假如我张某做了这事,先死父亲,再死儿子!」我当时就说:「你也不必发誓赌咒,我的话也尽于此了。」
由于上面的经过,他既肯拿死父亲、死儿子的话来发誓,似乎我还不必定以小人之心揣度他,肯定了他是出卖我们的人。可是后来和别人谈起这事,就有人说:「先死父亲,后死儿子,是当然的道理,这个誓等于没有发。」我听了只好付之一笑。
虽然古人说过:「士可杀,不可辱。」可是在被劫持的时候,也只能自己不辱没自己,要想别人不来凌辱,就很难适用了。我们被逮以后,敌伪并不立刻把我们杀掉,然而一切的侮辱,实在难受。那时是,求生既无此想,求死亦不可能。种种的侮辱,我个人除了忍受之外,别无其他表示。古人也说过:「忍辱负重。」负重,那时是当然谈不到;忍辱,总算确实做到了。现在回想,正好借以解嘲。
【未完待续】
本文节选自《无愧人生──矢志抗日、热衷教育的马元放》,作者:马宁,秀威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