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 上

夜里,灯火照出返家的路径,一片夜色在光照下晕散开来,正值晚上十点五十分,从基隆出发到马祖台马轮正要出发,你揹着行李,背上披着夜色与灯光交杂而成的复杂情绪。觉得有些沉重,而有些是,你多年未归,百废待兴,一切都正待扬帆启航,回归马祖这片岛屿,就必须面对许多记忆中的困难点,让幼时的你、青少年时期的你,接着是现在的你,一一负载上身,其重量,似就要将这片海凝固成陆,而你一步步走过去,穿过海浪结成的时光隧道,在一整片夜晚笼罩的暗中,回到记忆里的那个马祖。轮船发动,船客纷纷上船,夜里的海风闻起来特别腥咸,你想像着,一艘亮着灯的轮船,似都要将海水周围底面的鱼群吸引,一股脑簇拥过来,扛起这艘航行之船,众鱼拥戴,而你乘风破暗,也破浪,跟着其他乘客一同上船,坐定位置,闭了眼就是要睡,偏浪涌翻腾,随心绪一波波起伏。你想着,位在马祖曾经的那个家,如今已是无人了,现在,你已步入中年,做为一个重新把持家务旧业的人,实在该回到马祖旧宅,将环境好好打理一番。

轮船机具声轰隆隆,虽是邮轮,但仍免不了有一些引擎运转的声音,你进入船舱心里却想走到甲板上,让风吹破这片海域,而你迎在浪尖上,如一支疾射而出的利箭弦拉满,眼里微微瞄准起来,一放,是命中,也是到达,以最快的速度通往你的家乡。然而,这一切亦仅不过是你的幻想,你在船舱里,与众人一起安坐在位置上,感受不到航行的速度,只感觉困。过了晚间十一点,夜是越深了,船上众人皆潜入黑甜梦境里,而你也不例外,不知何时,两眼微微闭上养神,一面想着旧宅的过往种种,稍微闪神,意识如失足般陷到流沙的最底层,梦境、幻想、过去、现在,全都搅在一起,谱成一曲交响乐章

记忆中的家居,就在芹壁村,由石头一块块堆叠而成,那一户户你从小穿门拨户,一间间跑过的大街小巷,现已成了观光客参访的圣地。那里的房屋,一律以花岗岩粗质壁面为墙,不同于你来到都市之后的水泥磨壁,看起来光滑滑的那样。屋顶分为四大部分,闽式建筑,分别附上瓦片,以抵御风雨的侵袭,弯曲的狭窄的巷弄,最适合是你童年,和隔壁邻居共同玩起官兵捉强盗的地方。其中,粗质的壁面,会嵌上「实行三民主义」、「光复大陆」、「蒋总统万岁」的石质标语,那些话,伴你自小生长,穿过迂曲的街道巷弄,心里有一个梦,梦里,你追逐着自己,来到村里爷爷日日与纳凉下棋的大树下,与友伴一起围成一圈,听爷爷说起那些过去的故事

是梦境,也是记忆,爷爷栽下一大口高粱,一股热,似随着血脉飙涌起来,在他受到日月摧折的皮肤皱纹下,泛起一张染红的地图,图里,有他年轻时东征西讨的从军经历时代将他梳得老去,留下深浅不一的纹路,但他一开口,说起年轻时的故事,却仍是中气十足:「哈!说那时!我可没有像现在这么老!那个时候,是两岸随时可能会开战的时代,我一个傻小子哪懂哩?长官一个临时结集命令,我们夜间上船,都说是要直接攻往大陆!几次结集,却又都忽然解散,好像马上要开战,那时那种随时战争的心理压力多大啊?」当时,爷爷一说起,仿佛离海不远的另一岸,即伸来暗布的阴影,如指爪一般,扼住几个当时围坐在树下,听爷爷说起过往的小鬼头,那种经历过战争的人,即使不多加描绘,仅三言两语,就能把气氛渲染得一片肃杀,你们听起来,心里都有点紧张。

血丝在爷爷的眼白张布开来,像浸泡在酒里,仿佛需得先麻醉自己,才能说出过去的故事。彼时,爷爷入伍后,因一身体格健壮,被挑选上,得去受特殊训练士官长神神秘秘,向当年的他递来根烟,说:「这兵种,你我都知道,是要待外岛的,两栖侦搜,人在外岛才好出任务。」烟点起火来,细微颗粒随空气燃烧,冉冉上空,当时的爷爷只知道,外岛有加给,有福利,反正孤家寡人,要出任务便出吧,若命大能退役回到本岛,估计还能存一小笔钱,将来拿去做些小生意,也都还可以。士官长接着说:「那训练,不是人过的啊,阿茂,到时候撑不住,记得退训也没关系,不管怎样,还是命重要。」爷爷一口一口把烟抽将起来,吐息之间,他知道路就在眼前开展,只有走下去,再暗无天日的隧道里,唯一的解法,就是往前,再往前,出口到了,人也平安了。因此,爷爷无视士官长的绘声绘影,一根烟抽完,心里就已走完一条长长的道路,什么压力或恐惧,都在这吞吐之间,化作轻烟,散在空气里了。

分发之后,爷爷下到训练地区,每天早晨,就由跑步开始,天还没亮,人倒是已经聚齐了,之后便由班长带队跑起来,只要是有人掉队,或是答数放枪,就是回程全队一路得用蛙跳,跳回突训队,一双腿,弄得不像自己的,倒是硬得像铁,有如机械一般。但一开始,总有同伴力竭,爷爷就是在此时结识了阿廖。阿廖就是最常掉队的那个,或是在上气不接下气时,答数答错,害全队被臭骂一顿,跳回突训队的祸首

一开始,因太常犯错之故,全队都认得阿廖,但大多是不好的印象,只有爷爷,觉得阿廖这人虽然颇为「天兵」,却憨直老实,故较为照顾他,两个人的友谊,也在这一次次的操演中不断提升,阿廖也不再如初来时一样犯错。

两人在受训期间相互勉励,希望能够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冬日的泳池里,六人一组,反复练习在小艇上划桨,以及翻舟覆舟的训练,以便在实际作战时,能够平衡航向,抵抗海流的侵袭,而底下的水,则是倒入大量冰块,镇日泡水,刺骨低温,传到髓里,久了,皮肤竟然也麻痹了,仿佛降到一定的温度,爷爷与其他受训者们,就可以成为变温动物,锻炼出一身适应能力。但人怎能随着环境而改变温度,尤其是爷爷和阿廖之间的友谊,在受训结束后,两人已视对方为患难之交,这里的温度,可是直直上升,保温保值,水再冷,心里仍知道有所依托,心上最后一块区域,总是淡不去那点温度,这大概就是,人生之所以生而为人的本质。

一天夜里,那晚海风吹得特别紧,寒风扫来一根根冰针,扎在人的体肤上,细密密,都渗到血里,化成吞吐的一口口白气。说到此,爷爷抽了一口烟,吐在空中,大树下,几个小鬼头之道就要进行到故事精彩之处,遂将飘在空气里的那口烟,都看成了当时爷爷戍守马祖,冬日所吐出的白烟

班长特别对队上的六人下达召集令,爷爷与阿廖都在其中,今夜他们就要出航,风吹得很紧,平日虽然训练严实,到了这个时刻,爷爷心底却升起一股害怕,「咱每天训练就是为着这。」反倒是阿廖,一句话语,加上笃定的眼神,安抚了爷爷的不安。但毕竟,这就是成为所谓的「水鬼」,六人全身须用防水胶漆,涂成全黑,简易配备,装好枪,一把刀,带一卷国旗,完成任务后,还要将国旗插上,宣示自己已经来过,挫敌人的锐气,而这一切,只是为了铲除,从小教育中的敌人。

那时,是真正要杀人了,稍有闪神就可能是被他人所杀。(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