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鱼与衣蛾
「知道……好。」我也再三回应她。
好不容易,梅雨结束了,终于可以好好洗妈妈的东西了。
妈妈应该和我一样,喜欢把洗好的衣服用长竹竿一件件穿好,再晾在毫无遮蔽的晒谷场上,像儿时一样。然后,等太阳下山时将衣服像完工的鱼干般收下,这时怀抱中的衣服赏赐给收衣人满怀的酥脆和只有阳光才制造得出来的衣香!
如今,晒谷场不可得,长竹竿也不适用于狭仄的阳台,但我至少有可以坚持在太阳露脸的时候洗衣的奢侈;我至少依旧可以享受那种日照所逼出的神奇衣香。
妈妈把袜子用塑胶袋绑得严实,我小心翼翼地将之解开;妈妈有交代:袜子很脏。
妈妈是个有洁癖的人。很脏是甚么意思,我并不太理解。边想着边解开了袋子,正要将袜子取出时,冷不防跳出了一条小鱼!银亮的颜色,流线的动作,就是一个概念:美。「衣鱼!」我像是在呼唤牠一般脱口而出,反射性地带着些微的惊恐。从没看过这么漂亮、这么有活力的衣鱼啊!真想再看一眼,但惧光的牠早已射进手边积满了棉絮、枯草叶、灰尘等的垃圾筒深渊里,再度找到令牠安稳的黑暗角落栖身!我对这种活了三亿年的活化石的惊惧乃来自儿时母亲的传授。
妈妈非常恐惧衣鱼,因为这种很难捉到、不易对付的小生物会把羊毛衣吃得一个洞、一个洞的。那年代的羊毛衣非常昂贵,母亲得把被衣鱼破坏过的爸爸的毛衣特地送去给人修补,总是气恼而无奈地说那是多么地麻烦又花钱。
我自己的书也曾遭衣鱼之灾,不过,在这种场合我们多半叫牠蠹鱼或书虫,而看着被虫啃得面目已非的书我却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想来那份惊恐是和衣物连结在一起的。也或许因为那时我和一个书虫生活在一起,既然都是书虫,只是有大小之分而已,小书虫想起来也没有甚么可怕之处。然而,此刻,从脏袜子──而非毛衣──跃出的衣鱼却叫我微微吃了一惊!我立刻紧张地检查起那几双袜子来,脑海里出现几个破洞的恼人画面……同时草拟着跟妈妈的对话……。令我讶异的是,仔细检查之下,五双袜子竟然一个破洞也没有!但,很快地我的疑问便在我将袜子从塑胶袋里翻出来时迎刃而解了!袜子上和塑胶袋里满是头发和皮──衣鱼有的是丰富的美食啊!牠何须去吃那难吃的袜子呢﹖
妈妈还要我帮她洗一条她自己做的被子。无师自通的妈妈会做衣服、打毛衣、勾毯子。她做了很多条漂亮的被子、毯子给她的女儿,给自己的却是一条丑巴巴的由许多块碎布拼凑起来的被子。当我取出这条用了多年的被子时,发现妈妈不知何时将它的两边缝住了,且尚无完工的迹象,似乎她要将它缝成一个袋子,一个睡袋?这样好方便她睡在里面,像衣蛾幼虫一样?这些年来妈妈已习惯睡在沙发上;她嫌床太远,床也离电视太远,睡在沙发上刚刚好。
衣蛾幼虫也是我和妈妈熟悉的昆虫。
儿时从乡下搬到镇上后,我们曾过了好几年租房子的日子。在最后那个租屋处,我们全家一起睡在一个通铺上。那个房间的墙壁上有大大小小的印渍,每当妈妈要我单独先睡时,我总是瞪着那些容易引发可怕想像的霉迹而睡不着。在席子底下则栖着不少之前从未见过的瓜子虫。记得我们睡前经常把房门关了,然后掀起席子抓那些黑黑的,像小一号瓜子的奇怪虫子。我们把那躲在小小黑袋子里的虫一只只连虫带皮囊抓起来,然后用指甲将牠们压死。这是件令怕虫的妈妈非常不愉快的事情,她总是叮嘱我们不可让人知道我们的床底下存在着这种怪虫子。
长大成家后我在我潮湿的后院子里和这种虫重逢,这回牠穿的是灰色的袋子,我也知道牠有个较正式的名字:衣蛾。
谁知有洁癖且怕虫的妈妈到了晚年竟不知不觉地用自己的袜子养了衣鱼,又下意识地让自己睡进了她自己做的布袋里,像在模仿她嫌厌的衣蛾幼虫。